作者:枝上槑
当它握于另一些人手里时,又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掌权之人若能坚守初心,牢记权力的源头在于百姓,为百姓带来美好的生活、满足他们的期许……那么至少比让其落入小人之手的好。
应该……是这样罢?
洛下簌见她一径沉默,拖着虚软的身体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哀求道:“你帮帮他。你想要高位,我可以把王后之位让给你,你把王位还给他,行不行?”
姜佛桑愕然失笑:“王后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方。”
而后微凝眉,摇了摇头:“恕我不能同意。居高位者庸碌无能,自当换能者居之。我既能当,为何要拱手于人?”
没错,就是这样。
她不想再徒费唇舌一遍遍解释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她想要,那就去取。
她能当,为何要让。
洛下簌眼底写满失望,缓缓松开手,语带讥嘲:“能者居之?说得好听,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无论做什么事,人先得成全自己。我不认为有错。”
“你想要做什么都行,为何偏要与他争?!君王岂是那么好做的,他不是个好君王,难道你就知道该怎么做好一个君王?”
“我不知道。”姜佛桑坦言,“我曾经和你一样,也只是个安守闺阁内院的女郎而已。
“我没有天生的王心,我也不是生来就胸怀天下。甚至很多时候我想的都是独善其身,就连成全自己也是后来才习得的道理。
“但人是会变的,或者说……成长?就像登高,每往上攀登一程,所看到的风景不一样,人的心境也会迥然不同。
“当我的手上空空如也,我告诉自己百忍成金,忍一世风平浪静;
“当我的手上握有刀剑,我想的是雪恨雪耻,犯我者必诛之;
“而当生杀予夺尽在掌中时,知道我又是怎么想的吗?”
姜佛桑看着自己的掌心。
“我可以德泽世人、仁爱万民——只要我想。”五指缓缓收拢,负于身后。
她笑望着洛下簌:“以百姓之心为心,我正学着长出这样一颗王心。王后何不拭目以待呢?”
洛下簌愣住,因她的这席话而感到洞心骇耳。
回过神,却还是强撑着道:“任你所言再如何冠冕堂皇,你当真是无辜的吗?”
姜佛桑默然。
她为自己设计的这条路,已经尽力不殃及百姓,尽量以最低成本完成权力更迭,避免让战火大范围波及……
但,诚如洛下簌所问,她当真无辜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君成又要牺牲多少?明的,暗的;敌手,亲友。以及……似敌非友。
为了顾全大局可以和虎狼握手言和,为了王权巩固也可以将亲人拱手送出……她真的无辜吗?
这沉默也只持续了一会儿。
“若问佛:杀一人而救众生,杀否?佛会如何作答?”
哑然的变作了洛下簌。
姜佛桑的视线投向她身后的观音像:“我常常想,人们登山涉水、虔诚以拜,可这些泥塑木雕究竟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能让他们吃饱还是能让他们穿暖?或许能求得一时半刻的内心安宁,然那是真的安宁,还是一种麻木自欺?难道一个修桥铺路的匠夫不更值得一拜吗?”
目光微移,看向洛下簌:“我不敢说我光明磊落,我也不敢说我的双手不曾沾染无辜者的鲜血——真正高尚全然清白的人应当被供奉在庙里,不食人间烟火;而不该立于庙堂之上,那上面能有几个干净人呢。”
顿了一顿:“我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我知道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做些什么……未必对得起天地良心,倘能造福一方,对得起苍生百姓,也便够了。功过是非,是笑是骂,留待后人评说罢。”
起风了,屋外的动静更显室内的静谧。
“罢了。事到如今,”洛下簌眼中的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我只有一事相求。等他……让我与他合葬罢。”
史殷奇逊位之后被尊奉为安顺王,退居旧邸后便专心享乐,再不过问外事。只等朝局日趋稳定之时,他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这一点没人比姜佛桑更清楚,洛下簌或许也猜到了,但不代表她要顺着洛下簌的话说。
“安顺王身康体健,你也不忍心抛下他先走罢?听你兄长的,把身体养好,别再画地为牢,走出海月庵,到广阔天地间走一走,好好瞧瞧外面的世界。你不是一直遗憾当初没能随他一道游学,你说你想看看丹青州的绿林、博罗州的白塔……其实没有他,你一样可以去看。我等你,一年以后,当你游历归来,若然你的愿望还是那一个,我成全你。”
她的语气真诚,即便有方才那场不愉快的交谈,仍如对待挚友。
洛下簌眼眶一红,不知怎地,心底被触动了一下。
可是仍有什么堵着。
“小王子——”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那句埋藏心底已久的话脱口而出。
“是否是你……下的毒手?”
第680章 天机最神
洛下簌最初并没怀疑过姜佛桑。
兽园献兽那日,姜佛桑一早就提醒过她:瑞兽终归是兽,咆哮起来震天撼地的,恐惊了小王子。
洛下簌觉得有理,便吩咐乳母不必带小王子过去。
乳母却道,既是瑞兽,也该让小王子沾沾祥瑞之气,这是添福添寿的好事。
谁能料到国君中途突发奇想,要看园中猛兽与那瑞兽相搏,而后瑞兽凶性大发闯出圈拦直奔上首,好事变作了歹事。
小王子延捱了几日,最终惊悸而亡。
跟着乳母发现专为小王子熬药的瓦罐里有毒物残留。
洛下簌首先怀疑的是达奚柔。
直到离宫她都没怀疑过姜佛桑。
姜佛桑自己那时尚且生死未卜,洛下簌也不相信她会是那种人。
可她离宫之后发生的桩桩件件,尤其去岁一年间……
洛下簌慢慢意识到,她曾视为知交姐妹的姜佛桑究竟有多深藏不露。
从结果来看,姜佛桑有充足的动机。
回头细思,她的那句提醒也充满了疑点——她好似知道会有事发生。
且她身边刚好有个擅毒的女侍……
去年四月,珠荧妃秋思湄来海月庵祈福。
得知她有了身孕,洛下簌心中滋味难言。
虽没有见她,想到她腹中的孩子,还是让人侧面给提了个醒,只让她小心昭明宫。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之后再未过问。
数月之后却惊闻秋思湄难产疯癫的消息……
姜佛桑顿步,“不是。”
只有两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
洛下簌点了点头,她信
凭几年相处对她的了解……不,哪里还敢说了解。
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若真是她做的,她也无撒谎的必要。
那会是谁呢?
是谁害死了她的孩子?
他还那么小,日夜啼哭不止,直到在她怀里断了气……洛下簌揪紧胸前衣物。
两年多的光阴并不能消弭丧子之痛分毫,每每想起,她的心就像被人用刀子生生割开,再用锥子狠狠地扎了一下又一下……
心中的疑与恨,找不到出口,便只能朝着眼前人而去。
“也许你当时没有下手。但如果,小王子还活着,当我和他挡了你为王之路,你——”
“没有如果。”
姜佛桑截断她的话,侧身回首,凤目幽深难测。
“我们何必为未发生过的事而过多揣想?这没有任何意义。”
洛下簌低低呵笑一声:“是没有意义,还是你也不敢问自己。”
两人的目光于半空中交汇。
“早些歇息罢。”
姜佛桑到底没有回答她,留下这句便拂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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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君要与洛下王后闭门密谈,旁人不得近前。
洛下霄于廊下来回踱着步,不时望一眼斜对面的禅室,忧心之色难掩。
盏茶过后,房门打开,国君迈步而出。
洛下霄下阶趋前,二话不说先告罪:“舍妹病中浑噩,若言语冒犯了大王——”
“王后并没有冒犯孤之处。”
史殷奇已成安顺王,但洛下王后仍为王后,姜佛桑没动她的尊号。
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一辈子做洛下王后,除非哪天她自己想通。
“你不必紧张,令妹大约是学不会真正恨一个人的。”
洛下霄提着的心稍稍放下:“臣送送大王。”
月明星稀,夏风阵阵,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提起外出游历的事,洛下霄道:“臣这个妹妹自小娇养,没见过风浪也不识险恶,才会……脱离宫城是好事,臣也不忍再看她坐困愁城,才想出这么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