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深林的鹿
“嗯,出了宫就好了,可以日日陪在你母亲身边照顾着,父母亲情总是人心里最牵挂的,我当真希望你能如愿,不要像我这般落得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下场。”
这话,她是出于真心的。
有些痛自己经历过,再见旁人去经历,即便只是听说也觉得格外不忍心。
恍惚间,她好像明白宜嫔娘娘共情她遭遇时的心情了。
面前的月季,哽咽不止,泪花闪闪。
素兰将玉簪收入怀中又俯身要拉她起来,她却摇头再次磕了下去,嘴里道:“婕妤今日之恩,奴婢定会铭记在心,若有机会,奴婢定万死不辞报答婕妤,奴婢用性命起誓!”
“你起来吧。”
孟娴湘伞面半遮的脸上显着心机,长翘的睫毛颤动,像是拨弄人心的手指轻轻拨着算盘,口中的言语却温柔的充满大义之词。
“我帮你原也不是为了要你报恩,就当是慰藉曾经我没能挽回我母亲的痛楚吧。好了,你快起来吧,把你家的住址这些详细的告诉素兰,雨下的太大鞋子都湿了,我得快些回去换一换。”
月季抬头见孟娴湘的裙摆及鞋面上都沾着或黑或黄的泥水,这才不敢再继续执拗于磕头谢恩,立马站了起来不耽搁的把母亲的名字及住址,包括病症等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素兰。
素兰认真的听着,仔细记在心里。
“你的伞是不是也掉入河中被冲走了?”孟娴湘问。
“回婕妤,是的。”
“嗯…虽说我们有两把伞,回去时与素兰同挤一把伞也可以,但今儿我却是不能够把伞给你的。”
“明白,奴婢明白的。”月季立马后退,撤出素兰的伞下。
“内务府发与各宫的伞,大多花色都是不同的,孟婕妤这伞带着梅花图案一看便知是昭弦宫的,奴婢若将伞带回去,势必会让人发现我见过婕妤。”
“你很聪明,那你回去路上小心一些,别再摔了,我与素兰也先回去了。”
“是,多谢婕妤关心,奴婢恭送婕妤。”
孟娴湘转了身,往上走,走出小道又上了木桥,绕过桥上积水的坑,慢慢走向另一端。桥下头依旧站在雨中的月季,一直望着桥上方两道背影,目色满是感激,直至消失不见这才收回目光。
她双手合十,面向河水。
“阿娘,您有救了。”
“阿娘您一定要等我,明年我就出宫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等我回家。”
“……”
“孟婕妤,您的大恩,奴婢没齿难忘,若有机会,奴婢定会报答。”
她擦了擦额头上沾染的泥水,又抹了抹脸上混着雨水的泪水,转身走出蜿蜒小道,准备回安合宫。出了御花园,进入宫道,远远的竟看见宋昭容撑着伞往这边来。
她停下,颔首退到一旁。
宋昭容走到跟前,在她面前停下,见她一身脏污不禁拧眉只觉鄙夷。
“早上听说你领了信纸笔墨要给家里写信,信寄出去了?出去也不打个伞,淋成这样叫人瞧见像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你呢。”
苛待?
私吞宫女月例银子,这难道还不算苛待么?
但月季到底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宫女,她不敢驳话,她只能忍气吞声。
“回主子,奴婢去信使司的路上跌了一跤,要寄出去的信和雨伞都掉入河里被冲走了。”
宋昭容来了兴致,挂着笑又问:“这么说,你那十两银子也掉水里被冲走了?”
月季暗暗咬牙,点了头。
她寄出去的信,包括其他宫女向外寄的信件及包裹都是要经过宋昭容检查的,怕克扣月例的事情会让她们以这样的方式给传出去,所以她寄出去的包裹,里面的信件写了什么内容,物件又都是些什么,宋昭容是一清二楚的。
“唉,这可真是可惜了。”
宋昭容叹着可惜,面上却是落井下石的笑意。
“宫中各条河流,虽多有分叉口,但最终都是要流向宫外的,今儿这雨下的如此之大,那河水定是异常湍急,你那包裹这会儿子恐怕早都已经被冲到宫外,找不回来了。”
这一把盐洒的,的确到位,月季心里勉强才抚平的伤口又再次裂开。
“这也只能怪你自己太不小心,没这银子抓药,你那母亲的身体是不是不大能好的了了?也都是你母亲福薄,这都是命,你也别太执着。”
她说的倒是轻松,月季心里却是在滴血。
她一句别太执着就想叫人平息怨恨?
若不是她宋昭容这些年克扣她的月例银子,她阿娘的病早都已经治好了!
“月季啊,明年你就到年纪了吧,你想出宫吗?不过依我看呢,左右你母亲的病也治不好了,你出了宫也是无亲无故的,不如留在宫里,起码吃穿不用愁,每个月还有能领月例。你二等宫女的身份,平日里也不需要做多重的活儿,不是比在外头舒服?”
月季当即跪了下去,心里惊慌。
“求主子开恩,奴婢想出宫侍奉母亲,奴婢与母亲再求求宫外的叔伯们帮帮忙,说不定母亲能好起来的。奴婢好多年没有见母亲了,连兄长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奴婢若心里有遗憾,即便在宫里也不能安心的伺候主子,望主子开恩,明年放奴婢出宫。”
宋昭容翻着白眼,气她不识好歹。
其实月季知道宋昭容为什么不想让她出宫,老的一批出宫了,定会有新的一批补上来,控制新人需要时间,也有风险,哪里有她们这些被欺压惯了的老人好拿捏。
第100章 御书房的画像
“你说你娘都要活不成了,你出去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干嘛非要出宫,双亲皆亡,年纪又大,有哪个好男人肯要你,留在宫里多好,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远处,有一队撑伞宫女要往这边来。
月季没打伞跪在雨中,怕传出去难听,宋昭容便让她赶紧起来。
“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回去再跟你说,听说皇上在棋珍阁下棋,我过去看看能不能碰上他。从前皇上偶尔还会来我这儿一趟,可自从新人入宫就再也没来看过我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滚回去啊。”
被呵斥的月季低头往前走,依旧冒着雨,然脸上的泪却比雨水落的还要急。她紧握着双拳,暗暗咬牙,内心的悲愤无法宣泄,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折磨疯了。
今日若不是碰见了孟婕妤,她恐怕真的已经一头扑进河水里死了算了。
“宋昭容,宋昭容……你迟早会有报应的。”
……
“主子,咱们真的要把这只玉簪子拿出去卖掉吗?”
孟娴湘回头,反问素兰:“一只玉簪收买一颗人心,不值吗?”
“自然是值得的,可奴婢还是有点怕,估计是别人陷害的多了,总是觉得不太能安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孟娴湘小心着脚下,宫道里有些地方积水很深,都没过脚踝了,许是那个出水口被堵住了。
“卖玉簪只是一个幌子,我直接拿出百两银子来岂不更方便?可有时候,话得说的好听才更叫人感动,太后夸我孝心诚挚,我便借着用孝心晋位得来的赏赐来帮助她,这种话更有力量一些不是?而且,我让栓子出去,实际目的也是打听调查她所说之事的真伪?”
“我怎知她不是宋昭容派来故意在我面前演戏的?”
“是啊,奴婢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这事儿必须得仔仔细细的调查清楚,回去后便叫小栓子去办吧,辛苦一些,把事儿办好了。”
“哎,奴婢明白,小栓子做事,主子可以放心的。”
*
今儿这雨,一直到入了夜才慢慢停下。
宫门下锁前,小栓子终于回来。
“主子,查清楚了,月季的母亲的确两年前就病了,奴才去的时候,她卧病在床上起都起不来了,要不是邻里时常照看送些吃的过去,眼下怕是人都已经不在了。奴才与月季娘都说清楚了利害关系,她顾着月季的安危也不会往宫里寄信说起此事,否则信要是到了宋昭容手里怕是不好,对外也只说是远方亲戚送来的银子帮她度过难关,不会叫人生疑。”
说着,小栓子又从怀里掏出一件毛茸茸的络腮胡子,和两片浓黑的眉毛。
“奴才换了衣衫,做了伪装才去的,不会有人认出来。还有,她们不能互通信件,但为了让月季放心,相信主子的确帮了她母亲,奴才还请月季娘带了一件贴身的东西进来,月季看过才能安心。”
他又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银色缠着红线的手镯,递给孟娴湘看了看。
这镯子里侧刻了字,表面纹理亦是独特。
“月季娘说,这是他们家传家的镯子,是她母亲当年传给她的,她家穷苦没有什么好的东西,这镯子便已是最值钱之物。她就准备留给月季出宫后给她做嫁妆的,她就盼着月季出宫后能亲自把镯子交到月季手里,即便自己病的再重,也从未有过要把镯子卖掉去换银子买药的想法。”
“许就是为着这个念头,月季娘才一直撑到现在的。”
听完小栓子的话,孟娴湘心里总觉得酸酸的。
她将镯子递回给小栓子,感叹道:“月季娘也实在不容易,也淳朴的叫人心疼,竟如此信任你把传家的镯子都交给你了。不过怕就怕明年,月季不一定出的了宫。宋昭容既然做了那等丑事,自然也会怕被人揭发,她又怎么肯轻易放月季离开,保不齐哪天大街小巷里就开始流传她苛待宫人的事迹了。”
“罢了,这原也不是咱们该管的事,咱们只需好好捏着宋昭容这个把柄就是。回头,你小心些将这镯子交给月季,或许不必交到她手里,只让她知道便可。宋昭容既有搜刮私吞宫人财物之举,那也定是对月季有何傍身之物都非常清楚的,突然多了一只手镯,定会叫她生疑。”
“是,奴才明白了,主子放心,奴才会办妥的。”
“今日之事你办的很是周全,辛苦了,我都记在心里的。”
“为主子办事不辛苦,无论什么事,奴才都会尽心尽力去办的。”
小栓子仔细将镯子塞回怀中,而后退了下去。
一抬头,孟娴湘看见素兰脸上竟挂着笑意,便问:“你笑什么?”
素兰怔了下,忙收敛起笑容,可在孟娴湘紧盯的目光下还是破了功道:“奴婢是在想,那络腮胡子粘在小栓子脸上会是什么样子,就是觉得有趣罢了。”
言辞中,总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娇羞。
孟娴湘很早就发现了,每每说起小栓子,素兰总是掺杂着几分羞意。
“素兰。”她严肃了几分。
“主子您说。”
“明年便是放到年纪的宫女出宫的时候,到时你若想出去,我不会阻挠你。”
素兰顿时凝了脸,大步往前她面前跪下。
“主子是嫌奴婢伺候的不好,要赶奴婢走吗?”
“这是什么话,你若伺候的不好,那这天底下便没有能够伺候好人的了。何况,你与我而言,不仅仅是个会伺候人的奴婢,你知我心意,明我想法,你是我身边极为重要的人,如若可以,我自是宁愿永远都有你在我身旁的。”
“有主子这句话,那就什么都不用在说了,奴婢此生都会一直一直伺候在主子身边的。”
可其实,孟娴湘想问的是她待在宫里的原因之一,是不是为了小栓子。
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
便是他们自己或许都还不明白彼此的心意,她又何必非要强行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而且,小栓子毕竟……这条路,是艰难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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