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疏
“那可好!”沈玉兰正说着,就见妹妹回身把房门关了,然后从怀里拿了一封电报出来,脸上隐有喜色地道:“瑞庆来了电报,说被下放到农场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下周就能过来了。”
这还是她来汉城这边以后,丈夫第一回 给她拍电报。
等把那张纸递给姐姐,沈青黛不由就红了眼眶,左盼右盼,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丈夫要来的消息。
自从学生们冲进棉纺厂打剃头匠张平以后,沈青黛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就怕丈夫在那边也遇到这样的事。
现在,瑞庆终于要来了。
第279章 新风向
沈玉兰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着:“二十八申初抵汉。”笑道:“这是票都买了啊,那天刚好是周日,我让俊平也回来一趟,一起给瑞庆接风洗尘。”
沈青黛忙道:“大姐,不麻烦俊平跑一趟了。”
沈玉兰不认同地道:“这是高兴的事儿,让俊平陪瑞庆好好喝一杯。你也提前和陆厂长多请两天假,到时候我陪你一起把瑞庆送到祁县去。”
沈青黛光是听姐姐一桩桩一件件地安排,心里都觉得酸酸涨涨的,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半晌才笑道:“姐,你不用写信,我明天回宜县,就到俊平那去一趟。”
“那好!”沈玉兰又转身和女儿道:“铎匀要是还在家的话,让他一起过来。”
爱立把电报接过来看了一眼,她们努力了这么久,也就是为了这上面简短的几个字而已。申时初,也就是下午三点左右,笑道:“妈,不用你说,我们肯定回来的。”
骤然得了这么个好消息,一家人的情绪都有些亢奋,沈玉兰又和妹妹道:“青黛,日用品要给瑞庆准备一些吧?”
沈青黛想了一下道:“应该不用,他这人最是仔细,平时出差,都是他自己收拾着的,该带什么,肯定心里有数,我再写封信给他,提醒他一下。”
沈玉兰嘴唇动了一下,最近到处破四旧,青黛的家,怕是都受到几波冲击了,瑞庆就是想凑齐东西,可能未必都能如意。
但是这个关头,她也不想提醒妹妹,免得青黛心里又不好受。
只是和妹妹笑道:“可能你信还没到,他人都过来了,我先收一床被褥出来备着。要是他再缺什么东西,我们周日下午给他补齐就是。他是来汉城,有我这个大姨姐在,总不能让他连个被褥都没有。”
沈青黛眼睛里忽然落了两滴泪,慌忙抬手擦掉,轻轻吸了吸鼻子道:“好,回头缺什么,我就让他来找大姐要。”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伊利,听了一会大人的聊天,忍不住出声问道:“是我爸爸要过来了吗,姐姐,我能看到爸爸了?”
沈青黛这时候想起来,自己还没通知儿子,低下身来道:“是,伊利,妈妈早上收到了你爸爸的电报,下周末他就到汉城来了,我们一起过来接爸爸好不好?”
伊利高兴得蹦了一下,“嗷,我能看到爸爸了!”小小少年,嘴上不说,心里也想爸爸想的不得了,猛然间听到爸爸过几天就要过来,一个劲地又蹦又跳。
爱立摸了摸伊利的头,心里不无安慰地想,虽然她们大人的世界一阵兵荒马乱.剑拔弩张,但是她们都尽力给伊利维持住了安稳.平静的童年,这大概也是小姨父一直坚持着的原因所在吧!“伊利,等你爸爸到了,姐姐给你买鸡蛋糕和巧克力吃,好不好?”
“好,谢谢姐姐!”
沈青黛嗔道:“爱立,你也太惯着伊利了,买一样就可以了。”
“没事,小姨,这么大的喜讯,该给伊利买糖吃。”她小的时候,因为爸妈关系不和睦,有时候想吃什么零食,看大人脸色不好,都不敢开口,只能悄悄地羡慕别人。等稍微大点,自己有钱去买了,感觉也不是小时候的味道了。
零食给人带来的快乐,在孩童时期是最极致的。也许很多年后,伊利都不怎么记得见到爸爸时候的心情,但或许会记得那天香甜甜的鸡蛋糕和甜腻腻的巧克力。
沈玉兰帮腔道:“青黛,你随她,给伊利买糖吃的钱,他们小夫妻俩还是有的,你也别太操心。”
沈青黛这才没说什么。
爱立忽然想起来,问妈妈道:“妈,先前贺叔不是说和小姨父一起过来,这次来不来啊?”
沈玉兰摇摇头,轻声道:“我还没收到你贺叔的信。”这半年来,之桢都在忙着瑞庆的事,他们也一直没有见面,沈玉兰是希望他能一起过来的。
沈玉兰抬手望了眼时间,“哎呀,都十点半了,今天亦棉喊我们过去吃饭,我们得早点过去。”
一家人到的时候,贺亦棉立即喊了沈玉兰姐妹俩过去,问苏瑞庆的情况。林亚伦也在,看到爱立,忙把她拉到一边问道:“我前两天听说,京市来的红`卫兵跑到你们厂去煽风点火了,批了厂里书记和一个部长?没闹出大事吧?”
爱立叹道:“不算大,也不算小,没有闹出人命,但是这把火算是在我们厂里点着了。”
林亚伦微微皱眉道:“也不是你们厂,司晏秋和卓一鸣.李明悟他们都说,最近厂里不平静,多少都有点小冲突。可能和以前汉城码头多,经常抢码头有关,这边人的脾气,都是一点就着。历次有运动,汉城的动静都大得很。”
林羡薇在教小乔乔识字,闻言也道:“还好我来这边以后,主动调到小学部去了,前两天,我听说,我们那边有中学生闯到了女老师家里,说女老师一派小资作风,又是烫头发,又是穿裙子的,把人家家里搜刮了一遍。”
爱立听了,不由皱眉道:“表姐,咱们家里的东西也得收一收,以防万一。”
林羡薇笑道:“你放心吧,我和妈妈早把家里东西捡拾了一遍,现在家里稍微贵重点的,就是乔乔的糖果了。”
贺亦棉端了水果过来道:“爱立说的没错,还是小心些为好,现在这‘破四旧’的风,说起就起,我昨天抱着乔乔出门玩,看见有人被抄家,抄的那叫一个仔细,连新垒好的灶台都让人拆了,果然待把水泥灶台基座敲开,抄出了两包银元出来,足足有400块。”
贺黄氏也道:“我刚才还听隔壁的婶子说,积玉桥那边,有人家被抄家,临时借了辆三轮车把老娘送到了表兄家去,不成想,等他掉转回来,表兄也跟着过来,说他把一个小方凳落在他家了,特地给送了过来。”
林亚伦笑问道:“难不成这小方凳也有名堂?”
贺黄氏点头道:“那小方凳拿在手里,重量就不对,领头来抄的人立即让那家人交代,好嘛,是一早就把小方凳的四个脚凿空了,塞了小金砖进去,又用油泥封住,外表看起来和别的凳子,并没有区别。”
沈玉兰姐妹俩都听得愕然,“塞到凳子脚里,都能找到?”
贺黄氏叹道:“那家人当时如丧考妣,却没一个敢吱声的,还有一些救国公债券,从房里搜罗出来一小筐,就在院子里烧掉了。”
林羡薇听得心里直跳,叮嘱妈妈和姥姥道:“妈,姥姥,你们最近带乔乔出门玩,别往人多的地方去,不然要是闹什么动静来,把孩子吓到就不好了。”
贺亦棉忙道:“我知道,见过一回,我心里就有数了。”
沈青黛忽然庆幸,自己当初离开申城的时候,留了个心眼,把稍微贵重点的东西都带过来了。这回破四旧,她家是万逃不过的。
就是沈玉兰心里也有点恍然,她家房里也还有些旧物件。当初杨冬青和俊平离婚的时候,那几个旧戒指.耳环类的,街坊邻居都是看见的,这个倒不好再藏,别的还是得想法子弄走。
这一顿饭,沈家姐妹俩都吃得心不在焉的,一个担心抄家的时候,丈夫有没有受皮肉之苦,一个忧心家里的东西放哪里合适?
等从贺亦棉家回来,沈玉兰就和妹妹.爱立商量道:“我手里还有几块玉,几根小黄鱼,放哪里合适呢?”
爱立道:“妈,给我收着吧!”
沈玉兰见女儿态度笃定,也没有多嘴问一句,回身进房间,收了个小包裹出来,递给爱立道:“钱不钱的先不说,都是有些纪念意义的,要是被抄没了,我这心里还真受不住。”
爱立安慰她道:“妈,你放心,我那里有个地方稳妥得很,你去这么多次,不都没发现吗?”
沈玉兰叹道:“你收着吧,我是眼不见为净了,就是以后万一被抄掉了,也别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念想。”
“妈,铎匀父母都是烈士,不会闹到我们那去的。”
沈玉兰今天听了婆婆和姑子的话,心里一直就有些慌慌的,恨不得女儿早点把东西藏好,和她道:“今天我就不留你了,你赶快回去收拾好,下周记得和铎匀一起回来吃饭。”
等女儿走了,沈玉兰还有些惴惴不安地和妹妹道:“那些抄走的东西,一张借条都不打,以后大概率是讨不回来的了。”
沈青黛苦笑道:“姐,现在谁还在乎东西,一家老小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沈玉兰想想也是这个理儿,“瑞庆那边,幸好咱们早做了安排,不然这个节骨眼儿,盖章怕是都找不到人。”现在人人自危的,行政机关怕是说瘫痪就瘫痪了。
8月26日,苏瑞庆从街道办回来,就开始整理行李,一个人搞到八点钟,忽然听到叩门声,苏瑞庆立即就有些紧张起来,忙到院子里问了一声:“谁啊?”
“是我!”
听到姐夫的声音,苏瑞庆才松了口气,把院门打开来。
贺之桢问道:“东西都收好了吗?”
“差不多了,带了两床被褥,四季的衣服,暖水瓶,小凳子之类的。”说着,指给姐夫看他整理好的两个大行李箱。
不料,却见姐夫摇头道:“你要是带这么两口大箱子,我怕你连火车站都挤不进去。”叹了一口气,又接着道:“瑞庆,你是不知道现在火车站的情况,说是人山人海都不为过,听说火车上,过道里.厕所里.座位底下,都是人,连个放脚的空当儿都没有。”
“姐夫,那这些东西?”
贺之桢看了一下道:“被褥别想着带了,带两件冬天的厚袄子,两身秋天的衣服,收拾一个小包裹出来,其他的,等到了汉城去,再让玉兰给你置办。剩下的行李,我今天给你带走,等回头看看,能不能给你寄过去。”
“好,谢谢姐夫。”
贺之桢又递了一封信给他,轻声道:“带给你姐姐,我等这边局势平稳下,再去汉城。”
苏瑞庆劝道:“姐夫,不然你也调到汉城去算了。”
贺之桢笑道:“瑞庆,现在不是那么好走的了,你也就是手续办得早,拖到八月,怕是连你都走不了。你放心吧,我这边还有不少亲朋故旧在,暂时闹不到我身上来。”
苏瑞庆摇头道:“今天我还听说,有女干部说,好人打坏人,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好人光荣,好人打好人,不打不相识,你说这叫什么话?这不是提倡大家打人吗?”
贺之桢也哑然。半晌拍了拍妹夫的肩膀道:“瑞庆,预祝你一路顺风,到了那边以后,谨小慎微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苏瑞庆点头应下,“姐夫,你在这边也多保重,期待我们早日重逢。”
“好,期待早日重逢。”
第280章 背刺
8月27日上午,苏瑞庆去街道做了最后半天的卫生,然后在区办公楼门口的路边找到了刘武,和他告别道:“老刘,我今天就走了,你以后多保重。”
刘武手里正拿着扫帚,闻言,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空了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胳膊,想说下回再见,再一起碰一杯,但是能不能再见,都两说。这话也就咽在了肚子里,最后只干巴巴地吐了一个“好”出来。
苏瑞庆还能去投靠亲戚,他家从父辈就是在申城生活的,他都害怕哪天忽然通知下来,让他下放到哪里去,那真是如丧家之犬了。
刘武好半晌开口道:“还没和老孙说吧?他今天在公厕那边呢,那边人来人往的,你今天别去了,别给小兵们撞见了,误了下午的车就不好了,回头我和他说一声就成。我们三个难兄难弟的,情分不必细说。”
苏瑞庆喉间有些干涩,“好!”
刘武挥了挥手,“去吧!”
苏瑞庆转身,后头又响起扫帚扫落叶的声音,轻轻喟叹了一声,不知道是为这从枝头掉落下来的树叶,还是为那些从命运的船头栽下来的他和刘武们。
苏瑞庆直接去了区团委找谢微兰,先前怕被一**抄家的小兵们给搜了去,火车票和下放证明都在谢微兰那里放着。
谢微兰看见他过来,忙起身递了一个信封过去,里头除了火车票和下放证明,还有两张三两的全国粮票和十块钱,苏瑞庆忙拿把钱和粮票拿了出来,“谢同志,这不用。”
“苏同志,你带着路上用。”
苏瑞庆坚持不收,“谢同志,谢谢,也就一天的功夫,我自己带些干粮就好了。”
谢微兰想贺之桢或许也给他准备了这些,也没有再劝,微微笑道:“预祝苏同志一切顺利,代我向爱立和沈婶子问好。”
“好!”苏瑞庆顿了一下,开口道:“谢同志,刘武和孙千翼都是很好的人,在专业方面一直做得很好,如果方便的话,还请您稍微……”
谢微兰点头道:“好,我会尽力而为。”
苏瑞庆见她应了下来,不由松了口气。刚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要不要开这个口,他已经承了谢微兰和林岫云很大的人情,如今境遇悬殊,这一份恩情还不知道有没有还上的时候,自己再开口让人家帮忙,实在是有些没有分寸。
但是一想到红小兵们“哐哐”砸门的声音,想到被批判时的如坠冰窟.绝望,他还是厚颜向谢微兰开了这个口。
此时的苏瑞庆尚不知道,他一夕间的不忍与善念,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
谢微兰送他出了办公室,望着他步履如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心里不无感慨,两个月之前,姆妈还以为苏瑞庆会嫌弃调到街道办来,没有想到,正是来了这里,才救了他一命,现在各地的红小兵都凶得很,挨几铜头皮带都是轻的。
苏瑞庆到家,就拎上自己的小行李包,站在院子里望了一眼,他给青黛搭的花架,青黛喜欢的那张小石桌,搭在煤球上面的雨布。这一走,以后未必还有再回来的时候了。
苏瑞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径直走了出去。到巷子里的时候,韦婶子也正好从家里出来,看到他拎着一个包,轻声问道:“瑞庆,这是要出远门吗?”
“是,韦大姐,下放到农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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