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疏
韦婶子愣了一下,忙问道:“哪里啊?”
苏瑞庆摇了摇头,并没有说。
韦婶子瞬时就想到他可能是提防着自己,心头一时有些哽咽,红了眼睛道:“瑞庆,你等等大姐,我给你拿些馒头带上,我早上刚蒸好的。”说着,转身就往家跑。
苏瑞庆到了火车站,才发现姐夫说得一点都不夸张,里里外外都是人,尤以带着红小兵的袖箍的大中学生最多,还有好些小学生,个头不过比伊利稍微高一点点,也跟着造`反派的老师混迹在车站,伺机能混在人流里,挤上火车去。
一直到火车开动,苏瑞庆都有些心有余悸,幸好他不是去京市,不然今天压根挤不上来。庆幸自己听了姐夫的话,没有带多余的东西。
火车“轰隆隆”地朝中部驶去,葱绿的田亩,笔直的树木,都像一帧帧画一样,伴随着所有的惊慌和惶惑,朝身后移去。
晚上陈纪延回家,见母亲独坐在院子里,没拉亮一盏灯火,厨房里好像也是冷锅冷灶的,忍不住出声问道:“妈,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韦婶子头都没有抬一下,淡声道:“瑞庆被下放了。”
陈纪延怔了一下,前几天隔壁有红小兵来抄家,他也出门看过的,并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他以为抄过也就算了。
“妈,瑞哥什么时候走?”
“已经走了。”缓了一下,又道:“我说给他拿几个馒头带着,他也没有等我。”说到最后,隐有哽咽。
陈纪延也沉默了,两家闹成这样,主要还是因为他。
就听母亲抬起头望着他道:“纪延,这件事我本来一直不想和你明说,怕你脸皮薄,受不了。纪延,你小叔也是受了这遭罪的,我们一家人都明白这里头的辛酸和痛苦,可是我们做了什么,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反而往人家的心口补了一刀。”
陈纪延愧疚得抬不起头来。
韦婶子冷声道:“纪延,你还年轻,我希望你引以为戒,不要再有这种良心上的债。”她本来不想批评他,想着儿子还年轻,这一茬能悄无声息地过去,是最好的。
但事实上,她看出来了,瑞庆看出来了,青黛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也看出来了。
就算你没有付出行动,可是你觊觎人家的宝物,人家就是反杀你都不为过的。
今天中午她拿着馒头出来的时候,发现巷子里已经没有了人。苏瑞庆并没有等她,一瞬间,她没忍住,蹲在自家门口悲声哭了起来。
刚建国不久,苏瑞庆就搬了过来,再过几年他和沈青黛结婚,两家人一直处得和一家人一样,可是这一年苏家出事,儿子却露出了对青黛的觊觎,对瑞庆夫妻俩来说,最深的背叛.最彻骨的寒冷,或许都不是来自单位里的领导,也不是来自凶蛮下狠手的红小兵,而是他们一家。
随着苏瑞庆搬离了这条巷子,她们和苏家,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再和解的时候了。
在苏家经历的这一场风浪里,她和儿子也向苏家背刺了一刀。
8月28日下午三点,苏瑞庆在汉城站下了车,他走在出站的人群里,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一片湛蓝明净,大片柔软的白色云朵像棉花一样,疏疏散散地像被风拥着在走动。
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大声喊着:“爸爸,爸爸!”
苏瑞庆朝前头一看,就见伊利绕过栅栏,跑了进来。苏瑞庆忙一把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温热.柔软的躯体,让他整个人都像活过来一样。
“爸爸,爸爸,我又见到爸爸了!”伊利说着就哭了起来,边哭边朝前头指着道:“妈妈,大姨和哥哥姐姐都来了。”
苏瑞庆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大姨姐一家都过来了,正在朝他挥手。
爱立望着瘦骨嶙峋的小姨父,眼眶微湿,铎匀安慰她道:“没事了,人过来了。”
爱立点点头,就见小姨没有忍住,朝小姨父跑了过去。
她忽然觉得,她们是从命运之神的手里,把小姨父抢了过来。
晚上十点钟,爱立才和铎匀回到甜水巷子,因为铎匀明天就要先去海南跟考察团集合,爱立一到家,又帮忙检查他要出差的行李,和铎匀道:“别的倒还好,听说有些国家的水,寄生虫比较多,一定要烧开了喝,要是宾馆烧的,你多给服务员一点钱,让她烧沸了。”他这次要去锡兰和印尼,为了绕过印度,可能还会经过东巴基斯坦和西巴基斯坦。
樊铎匀笑道:“没事,橡胶工业考察团出国过几次了,大家都有经验,而且这些国家都很友好,你完全可以放心。”顿了一下又道:“就是你们单位的事,你最近也小心些,昨天不还说,齐部长和顾大山闹了正面冲突吗?”
爱立点头,“他既然敢偷偷贴了顾大山的大字报,肯定不是一点准备没有的。你不要担心,这个环境里,这些事都是正常的。”顾大山来了国棉一厂以后,一心想往上爬,到处找关系,也曾找到齐部长的领导那里去,所以对于他能爬上保卫部部长的位置,齐部长一直都觉得是来路不正。
闹了这么几次,沈爱立对这时候的政治氛围,已经有些习惯了,最不好的结果,也就是被下放。等到1968年春,军管大军入城,局势又要稍微平稳一些,不像现在这样混乱。
虽然这样说,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和铎匀分开,爱立心里难免还是有一些焦虑,又不想让铎匀看出来,一直微垂着头,假装在收拢衣服。
不妨,铎匀忽然从后面把她抱住,下巴抵在她脖颈间,轻声道:“等我回来。”
“嗯,好!”
夜色沉沉,屋外草丛里的蛐蛐,“啾啾”地叫着,此起彼伏,像是在人心上不断地画波浪号,樊铎匀抱着爱立的手又紧了一些,如果不是这特殊的时代,他和爱立的生活,应该能够像波浪号一样,只是小小地起伏一下,不用担心,每一次的离别,是不是都会变成一个戛然而止的符号。
爱立知道他心里不放心,安慰他道:“真的,铎匀,你不用担心,我能看得见希望,所以我不会有事的。”
她知道希望的节点在哪里,所以面对飓风,她也不会丧失生活的希望和直面困难的勇气。
转身过来,亲了一下他的脸道:“等你回来!”
第281章 澄清
周一清晨,爱立送了铎匀上公交车,就去了单位,不想在一个路口,看见一群中学生,拿着剪刀要给头发长的女同志剪头发,恍惚间想起来,剪头发的风潮终于还是从京市蔓延到了汉城来。
几人瞅了一眼她,没说什么,让她过去了。
沈爱立不想多事,也没有多停留。
等到了八点多,序瑜匆匆地到机保部找她,有些惊魂未定地道:“爱立,还好你先前喊我把头发剪了,刚才在快到单位的那个路口,堵了一群学生,见有个女同志,穿了条裙子,到小腿肚那里,他们非说这女同志是流氓,闹得真是吓人。”
爱立和她道:“裙子以后不论长短,都不要穿了,首饰更是一件都不要带。” 序瑜点头道:“哪还敢啊?你说这现在,都没人能管得住他们。”
爱立问道:“你家里现在怎么样啊?” 序瑜轻声叹道:“每天提醒吊胆的,我在想着,不如提前搬出来算了,免得最后被赶走。”最近街面上一有动静,她和妈妈心里就急慌慌的,生怕忽然冲进来一群人,还好爸爸去隔壁县的工厂里扫地去了,要是还在汉城,一家人还要担心原单位把他喊回去批判。
昨天妈妈还说,姥姥和姥爷早走一步,未尝不是幸运。
爱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提醒她道:“你晚上下班回家,把家里整理一下,徽章.民国的证件.相片之类的,都不要留,好看.贵重的衣服,像貂皮.刺绣一类的,也不能留,钻石.金子.存折之类的,要仔细藏好。” 序瑜越听越觉得,心口跳得慌,她爷爷和姥爷两边,都算是书香门第,家里多少有点传承下来的东西,这要是都被搜出来,确实是桩祸事,但要是劝她妈妈和奶奶,将这些都舍弃,大概也要费好一番功夫。
缓了一会儿,和爱立道:“我听说,顾大山最近有些焦头烂额,不知道是谁在里头拱火,现在他在保卫部说话不是那么好使,有几个刺儿头冷不丁地就提大字报的事。”
爱立在她耳边悄声道:“可能是小李。” 序瑜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她,就见爱立笃定地点头道:“前头京市的学生闯进来闹事的那一回,张扬让金宜福给我带了句话,我猜就是小李的主意。” 序瑜低声道:“要真是这样,咱们厂里以后或许能平静点。”她很久没关注李柏瑞的事,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回顾大山的倒台里,还有他的手笔。
顿了一下又道:“我这心里还有些不放心,我去看下我们科长来了没,请个假,回一趟家里。”
爱立叮嘱她道:“还有日记,各种手写的材料,都要当心。” 序瑜点头,疾步走了。她家还有曾爷爷留下的手稿,关于在清朝当县令时候的一些记录,这个爷爷肯定舍不得处理掉,看能不能找个地方藏起来。
章序瑜心里头藏着事儿,以至于在单位门口碰到李柏瑞,也没有逗留。
李柏瑞正和保卫部的人说门口乱值的事儿,看到她过来,微微转了头,当没有看见。
一直到她出了大门,李柏瑞才朝她的背影看了一眼,不过是一瞬,就又和保卫部的人道:“最近你们半天一轮岗,把大门守好,不要懈怠,要是再出一回事,咱们这饭碗,也没有再端的必要了。”
见大家都应下,才和张扬往保卫部那边去,路上张扬轻声问道:“李哥,现在章同志都恢复单身了,怎么也不见你有动静,刚刚多好的机会,你连个招呼都不打一下,冷漠得像陌生人一样。”
李柏瑞低声道:“现在部门里事情多,没必要给她带来麻烦。”
张扬听出他话里的警惕之意,立即皱眉道:“李哥,你这意思是,顾大山他在找你的软肋?”
李柏瑞摸了下已然穿得磨损了的袖口,轻声道:“不多说了,干活去吧!最近送信的事儿,你也别接手,一律交给别人去做。”因为厂里忽然出现的一封关于顾部长的大字报,搞得顾部长现在声名狼藉,都说他是“官僚主义”,想给国棉一厂变天,顾大山没有办法,把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给了自己。
明着看,自己现在是顾大山的第一心腹,但事实上,从顾大山提拔他对付朱自健,到现在看似示弱地说:“柏瑞啊,我现在能信的只有你”之类的,都只是在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眼看着,保卫部的权利越来越往他手上倾斜,顾大山明显有些不安,要不是手边没有合适的人选,怕是早把他踢到一边去了。
为了让顾大山降低防范,他有意露出自己的弱点,比如十分缺钱。但事实上,他真正的弱点,仍旧是章序瑜。
他走两步,脚上的皮鞋忽然鞋底掉了。
张扬不由皱眉道:“李哥,你这半年来搞得越发寒碜了。”
李柏瑞不以为意,索性脱了另一只鞋,把裤腿挽了起来,赤着脚朝保卫部走去。
9月3号的下午,爱立刚带着林青山从织造车间出来,就遇到了保卫部的小何,递给她一封信道:“沈部长,这里有您的一封信,我刚准备给您送去呢!”
爱立忙感谢道:“劳烦何同志跑一趟,你们部门最近是不是挺忙的,我好像好久没看到张扬和李柏瑞同志了。”
小何笑道:“还好,就是张哥和李主任最近忙得团团转。”顿了一下又道:“上次不知道是谁贴的大字报,现在部门里有些人对顾部长似乎有意见,最近好多事情,顾部长就不好出面了。”
爱立点点头,“是的,那张大字报影响还比较大。”旁的话,也就没有多说。
等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爱立才拿出信来看,还是婧文寄来的,只见上面写着:“爱立,徐春风被下放了,红小兵在他家里抄到了日记本,写了很多关于程攸宁的事,因为程攸宁已经和蒋帆结婚了,大家就说他强迫女同志乱搞男女关系……”
爱立光看着,都觉得这里头是一笔糊涂账,徐春风明明是苦恋而不得。
忙接着往下看,等看到说要把徐春风下放到内蒙去,爱立都觉得头皮发麻。这时候还不同于二十一世纪,内蒙还很荒凉.贫瘠,人去了那里,可能多年都难再有音信。
而且顶着一个“流氓”的名号,徐春风想在那边像普通人一样扎根都难,受歧视是在所难免的。
徐春风又不是京市的,住的还是科学研究院的宿舍,红小兵去他那里搜,肯定是有人指使的。
看了下日期,月中就走,现在就是想给他寄点什么东西,都完全来不及,忙去收发室给婧文拍了一个电报,“代向徐还一百元债,款稍后汇来。”
现在除了给徐春风寄点钱,爱立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想想,又觉得如果真顶着“流氓”的名号去内蒙,也许连命都会没有。爱立立时又补拍了一个电报,“可否请程出面作证,流号或有性命之虞。”
电报费一共一块钱,这是她付的最贵的一次电报费。
但是,钱方面,婧文和许姐几个或许可以凑一凑,关于程攸宁那边,不说有没有人愿意代跑一趟去问一下,就是程本人愿不愿意作证还两说。
姐姐和姐夫七月份的时候就离开了京市,她现在就是着急,也只能等李婧文她们的消息了。
9月5号上午,京市纺织科学研究院的李婧文,收到了爱立的电报,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这是怕明着说资助徐春风,被有心人举报,就借口说还债。
想到爱立在这时候,还这样热心肠,李婧文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拿着电报就去和许满莉.秦书宇.刘滨几个商量。大家很快凑了一百块钱,趁着天黑,让秦书宇给徐春风送了过去。
徐春风得知是沈爱立“还”他的,泪水瞬时溢满眼眶,秦书宇也叹道:“以前你俩闹得水深火热的,没想到不打不相识。”
徐春风点点头,“书宇,替我写封信感谢爱立,我就不写了,免得给她带来麻烦。”他现在背着“流氓”的名号,不好再和女同志通信。
秦书宇应了下来,等从徐春风的宿舍出来,秦书宇越想越不是滋味,回去找许姐和李婧文道:“这次的事,徐春风明明是被冤枉的,就像爱立说的,只要程攸宁出来做个证就行,下放都还好,这顶着个流氓的名号,不是要人命吗?”而且,他都怀疑,这一回是程攸宁爱人搞的鬼。
徐春风来了京市以后,除了接触程攸宁,平时都是埋头在单位里搞他的机器。
红小兵当时来了宿舍楼,可是问了管理员,直接就冲到徐春风住的那一间的,明显就是冲着他来的。
许姐轻声道:“书宇,我知道你人义气,可是这个事,你就算找程攸宁,以她的性格,也是不会出面的。”毕竟程攸宁若是保持沉默,至多只是徐春风一个人的“企图”,但凡出面了,或许别人又会乱编排她。
但是秦书宇还是想试一试,爱立的电报点醒了他,要是不出这个头,徐春风或许会丧命。
李婧文见他坚持,轻声道:“明天上午我陪你一起吧,你一个男同志上门去,也不方便。”上午她拿着两份电报过来,大家都对第二份电报,保持沉默。现在秦书宇起了头,李婧文也觉得该试一试。
万一程攸宁愿意出面解释,那就等于救了徐春风一条命了。
第二天十点左右,俩人到了蒋家,开门的是蒋家的保姆,得知他们来拜访程攸宁,又看了俩人的工作证,就把人放了进来道:“两位同志,你们可能还得等一会,攸宁今天上医院看望老人去了。”
李婧文客气地道:“没关系,我们等一下。”
保姆给俩人倒了茶,就去忙自己的了,俩个人稍微坐了一会,才等到程攸宁回来,她今个穿了一身黄格子短袖衬衫和灰色的裤子,头发像是新剪短的,还有些不服帖。
手里拎着饭盒,看到客厅里有客人,以为是丈夫的同学,微微笑着打了声招呼,等听阿姨说是找她的,脸上现出些意外“两位同志好,我们认识吗?”
李婧文立即站起来道:“程同志好,我们是京市纺织科学研究院的,我叫李婧文,这位是我的同事秦书宇,有点私事想和您聊一下,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
程攸宁一听到“京市纺织科学研究院”几个字,就明白了他们的来意,轻轻皱眉道:“不好意思,如果是关于徐春风的事,我们没有什么可聊的。”
秦书宇一听这话,就来了火气,“什么叫没有什么可聊的,徐春风为了谁来的京市,当初你家出事的时候,是谁把身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希望能减轻你的压力?他到底有没有耍流氓,你这个当事人不清楚吗?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句‘没有什么可聊的’,就能将这个傻蛋置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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