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稷馨
心脏抽搐地发疼,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鲜红的血迹刺得她眼前发黑,死死咬住舌尖,一片浓重的血腥味漫开,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缓慢地靠近少年,走的越近,越能看清楚他此刻的模样——双唇半点血色也无,胸口平静地好似没有半分起伏。
崔锦之颤抖着贴近少年的胸膛,没有了平日里温热的体温,冰凉的血肉之下,微弱的心跳咚咚地传了过来。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保护好祁宥。
想起初见时嘴上说着最冠冕堂皇的话,却只把他作为自己完成任务的棋子。
想起在他窥破到自己女扮男装的秘密后,因为内心慌乱说出了伤人之语,可少年只是红着眼眶,沉默着走了出去。
想起他设计薛家谋反之时,自己冰凉失望的眼神。
而这只受尽无数磨难的小狼,却还是愿意忠诚地向她展示最柔软的心底,无数次挡在她的身前,无数次伤痕累累。
崔锦之在此刻猛地呜咽了几声,突然明白了那日他们争吵之时,祁宥说的那句“他等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并非想要夺得帝位,而是他从来都明白她,明白她苦心经营所求之事,所以想要同她一起挽扶这倾倒的颓世。
如今眼睁睁看着他昏迷不醒,她才懂得少年无时无刻到底在担心着什么。
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她多少次冷漠地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多少次虚弱地躺在床上
和少年捧着赤忱的真心相比,崔锦之只觉得自己的卑劣无处遁形。
鼻尖一酸,滚烫的泪水蓦地涌出眼眶,大滴大滴砸在祁宥的手上,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微弱地蜷了蜷手指。
崔锦之手忙脚乱地握住他的手,试图让他暖和起来,“殿下别怕,臣在这里。”
这话对祁宥说过无数次。
可是没有一次,让她像此刻一样哀怆悲楚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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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宥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隐忍多年,远走西南,意外同南诏铁骑汇合;梦见他作壁上观,轻松地挑动起祁旭与祁邵之间的夺嫡之争;梦见他利用令和帝的多疑敏感,一道圣旨赐死了祁淮;梦见他冷眼看祁旭上位,一步一步设计帝王对臣下的猜忌。
崔锦之的头颅被高高地挑在城墙上,宦竖奸佞渔食百姓、贪残无道,天下义士揭竿而起。他领兵北上,所过之处皆是荒芜的土地,纷飞的战火。
千余里萧条破败,兽游鬼哭。
他亲手割下了祁旭的头颅,踏着白骨累累登上了帝位。
纵然一朝大仇得报,但他早已控制不住“槐安梦”。暴戾嗜杀,血洗天下,荒芜朝政,成了百姓口中的昏君。
大火漫天,祁宥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仰头笑着喝下了最后一口冷酒,火舌贪婪地舔舐上他的衣角,灼痛他的肌肤。
就这样结束吧。
全身上下都疼入骨髓,祁宥的意识却越来越涣散,恍惚中有人抬高了他的身体,温热的液体却怎么也灌不进双唇。
一只温润的手紧紧握住他,温柔的嗓音响起:“殿下别怕,臣在这里。”
她是谁……
祁宥模模糊糊地想着,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一把大火,自焚于金銮殿,结束了受尽困厄的一生。
可他……似乎并没有如愿以偿。
冰冷脏污的雪水漫过身体,一脚重重地踹上他的腹部,祁邵狞笑的面容还在他眼前晃动,耳边是咒骂调笑之声。
上天是认为对仇人的惩罚还不够,让他重活一世,还是认为他亦是罪人,只为让自己再次品尝一遍困厄与苦难?
乌黑沉静的眸子中倒映出漫天四溢的小雪……还有她的身影。
命运的轨迹,似乎在那一刻发生了悄然的变化。
可是为什么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另一个方面推进,他却走上和前世并无半分差别的路?
他还是构陷了祁淮,使令和帝厌弃了自己的长子;还是挑动了祁邵对皇位的争斗之心,让他举兵谋反;还是造成了天下破败,人烟凋敝的局面。
祁宥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空茫孤绝的大地之中,什么都没有。
心肺都浸泡在一片冰寒湿润之气中,冻得人心底突然升起一阵恐慌,他急急地喘了口气,拼命地奔跑着,却怎样也脱离不开这虚无的空间。
就在他近乎绝望地停下脚步时,突然听见了一句“别怕”。
金銮殿外,她义无反顾,向他伸出的手;温柔如水的月色之下,她衣袂翩飞,提灯而来的坚决;还有她浑身是血,虚弱地倒在他的怀中,却还强撑安慰他。
他想起来了。
……他不能死,为了崔锦之,为了无数因他惨死的无辜生灵,他还不能死。
几乎是刹那间,祁宥只觉得全身一震,耳边嗡鸣作响,嘈杂的人声破开死寂,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中。
“……喂进去了!”
“什么时候……才……醒来?”
“只要喝的进药,便是好事……只是……伤势过重,不知道何时才能……”
祁宥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想要拼命睁开沉重的眼皮,却再也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缓慢地睁开眼睛,迷蒙地看着眼前跳跃闪动的烛光。
呆愣了好半天,少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被人抱在怀里,他迟钝地下移视线——
瞳孔刹那紧缩,眼前猝不及防地撞入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或许还身在梦中,祁宥迷离恍惚地想着。
可是身上的疼痛针扎似的传了过来,提醒着他这似乎不是梦。
少年就这样紧紧盯着崔锦之,直到眼睛酸胀无比,才万般不舍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吃力地抬起另一只被重伤的手臂,摩挲过她的脸庞,才发觉她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轻柔地想为崔锦之擦干眼泪,却不想粗粝的指腹惊醒了她。
崔锦之猛地抬头,呆愣愣地看着祁宥,泪水顷刻夺眶而出,少年的心瞬间就被她狠狠攥着,紧缩成一团,他声音破碎干哑:“……别、别哭……”
她酸涩地说不了一点话,只伏在他的身上泣不成声,祁宥被她哭得慌了神,一只手摸索着同她十指相扣,一只手无措地在崔锦之的后背轻拍着。
过了好半天,丞相直起身子,出门将医官找来,那医官被人大半夜从帐中揪出来,手忙脚乱地背上药箱赶过来,又细细把了一会脉,才道:“殿下如今苏醒,自然是无虞了,只是失血过多,还要多多调养才是。”
崔锦之送走医官,才转过头来看着已经支起上半身,倚在床头的少年,她慌忙上前想要让祁宥躺下,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
因为牵扯到伤口,少年重重地闷哼了一声,可他依旧不愿放开,死死将人抱在怀中,贪婪地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
原来真的不是梦。
胸腔中仿佛有一把熊熊燃烧着的烈火,灼烫地祁宥心口都痛了起来,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剧烈的心跳。
在无数敌军将他围困住,无数尖刀刺破皮肉的那一刻,他的脑海只突兀地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如果能再见到她就好了。
此刻愿景成真,他缓慢地从崔锦之的颈窝处抬起头来,二人鼻尖相对,呼吸交缠着。
再迟钝的人,在此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的气氛,崔锦之被他如狼般的眼神看得惴惴不安,下意识想向后退去。
却被人紧紧锢在怀里,祁宥的视线一寸寸逡巡过她的眉眼,鬼使神差地,他吻上了她的泪痕。
灼热的呼吸喷洒鼻尖,温润的触感贴上面颊,似一把重锤直直而下,砸得崔锦之头皮发麻,骇然地睁大了双眼。
第八十五章 爱恋
少年如获至宝,望向怀中之人的眼神用尽了毕生的温柔,他近乎虔诚和痴迷地吻上她的脸颊,一路向上,颤抖着亲吻上崔锦之犹带泪痕的眉眼。
他轻轻退开一点距离,还同她额头相抵,鼻息温热,眸中带着她从来都不曾察觉的眷恋与爱意。
“……这段时日昏沉中,我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
他嗓音微微抖着,目光带着隐隐的期盼,却还含着微弱的恐慌。
崔锦之的寒毛都要竖了起来,被他炽热幽亮的眸光看得心里发惊,愕然地怔楞了好半天。
这可是她亲自养了六年的崽儿啊!虽说一早就知道他内里是个重生回来的芯子,可崔锦之这么多年是真心实意把他当作小孩子来教导的啊!
她是天性多疑,是猜测过祁宥会不会对她忌惮警惕,可她从来没想过——他对自己抱着别的心思啊!
向来能言善辩的丞相在此刻无声地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什么时候?”
这话问的不清不楚,祁宥却听懂了,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我不知道……或许是你想要救我的那一刻,或许是……你说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时候。”
他似乎苦笑了一下,温顺地将头埋进崔锦之的颈窝里,露出一段脆弱白皙的脖颈,闷闷的声音隔着衣衫传过来:“……你就是个骗子。”
“老师,你对我的许诺,我都一字一句记在了心里……”
可你呢?
崔锦之说不出话来,呼吸一滞,茫然地任由他抱着“殿下……这是不对的……我们是君臣……”
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垂着眉目,任由苦涩在舌尖一点点蔓延开,“我知道,这等悖逆之事,我原本没打算让老师知道。”
“从闽州返京时,老师曾说,世间有一种情爱,不是朝朝暮暮,不是长相厮守,只要能盼着她平安喜乐,就足够了。”
“我从前不懂得。”他心口发疼,却缓缓道,“可我现在明白了……老师。”
这两个被他抵在舌尖反复流连,让人生生听出其中本难以言说的依恋。
崔锦之全身发麻,第一次觉得他拥住自己的姿势别扭至极,想伸手推开他,却顺势被祁宥抱得更紧。
他突然有些后悔,埋怨自己分明克制了数年,却在触碰到生死界限之后,隐忍不住地露出一角端倪来。
想要拉她一同沉入深渊,让她看到自己腐朽丑陋的过往;想要把他在晦暗天光之下,如何默默地窥伺告诉她;更想要她就这样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此刻吐露出心声的。
可是他忍了太久太久,沉默的爱意化作最可怖的异兽,一遍又一遍将他的血肉啃噬干净,叫嚣着让他抛开所有,不管不顾地就这样和她在一起。
祁宥原本可以忍受的,他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对抗着这巍巍皇城中的诡谲风云,可偏偏老天爷让他重来一次,又不由分说地在他原本既定的苦厄人生中强行塞进一个崔锦之。
贪婪就像在心头疯长的野草,哪怕一把火烧精光,却还能在对上她温柔双眼的那刻,奇异地生长起来。
可他还是将未尽的心声悉数咽进了肚子里,闭了闭眼,喉结轻微滚动,抬起了头。
崔锦之被他深情却又苦涩的眼神盯得心头发酸,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局面了。
她从来都是抱着教导的心态去看待祁宥,只是把自己当作引路的明灯,让他既能看清浑浊的世间,又能怀着赤忱的勇气去面对丑陋。任务完成了,自然也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
身为时空管理局数年来最出色的员工之一,崔锦之明知会生出羁绊,却还是愿意用真情去陪伴任务对象,本身就已经很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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