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鱼仔
“陷阱”两个字飘进耳朵里,苏长河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
“碰咚!”
劫后余生的苏长河一点儿力气都没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气,“呼,呼……”
心里暗道: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前有抢劫,后有野猪,咋的,非要我的命啊?回去就找艾草泡澡,去去这满身晦气!
向家老二和苏长河先前检查的时候,已经对陷阱不抱什么希望,修补也只是简单地弄一下。
野猪掉进去没死,还挣扎着往上爬。赶来的卫阳赏了它一枪,它才慢慢咽气。
饶是几个大男人,这会儿也才松口气。马向华马向东跑得急,一个手里抓着扁担,另一个拿的竟然是把锅铲。
马向东手一松,锅铲落地,他脸色还是发白,“姐夫!姐夫你没事吧?”
苏长河已经不奢求在大小舅子面前有什么尊严了,他这会儿四肢还软着,“除了累点啥事没有,东子来,扶我一把。”
缓了一缓,几人才从那种紧张的情绪中抽离,取而代之的是高兴。
这可是肉啊!
等几人合力把野猪弄上来,大家伙就更高兴了,这么大一头野猪,至少有两三百斤,他们五个人,平均分配,一人也有四五十斤肉。
这年头,谁家有十斤肉,那都妥妥的大户。
“大家什么想法?”苏长河问,“要是要肉,咱几人把肉分分,陷阱是向同志修补的,野猪能死少不了小卫同志的几枪,你俩一人多一份,剩下的咱们按人头平分。要是不要肉,我想办法把肉换成钱票。”
大家都出了力,说不好谁多谁少,但大小舅子和他是一伙的,算起来他们有三个人,如果全按人头分,他们一下子就拿了大头,不太合适。向老二是向村长家的人,他和向家没少打交道,卫阳又是他的救命恩人,给他俩多分点也不算什么。
“这怎么行?”向老二不同意,他觉得自己占便宜了,多分一点给卫阳是应该的,可他什么也没干,就指了个路。陷阱也就铺了点树枝干草,野猪能掉进去,也是苏同志的功劳。
卫阳也不答应,“按人头平分吧!野猪不掉进去,我的枪也不管用,真要说起来,你出的力才最多。”
卫阳说着忍不住笑了笑,苏长河无语:“……跑的力气吗?”
最后商量好还是按人头平分,卫阳和向老二都选择换成钱票,马向华马向东兄弟俩自然都听苏长河的。
“那好,我来换,换成钱票再分给你们。”苏长河道,他想好了,先这样说,等换成钱票再多分他俩一点,到时候不要也不行,塞给他们完事。
狼山离后沟村有段距离,但他们在山上一顿折腾,野猪四处乱窜的动静也挺大,为免被谁发现,当下就要把野猪运出去。
苏长河三人来的时候骑了自行车,车子停在向村长家,向老二不出去,他和马向东原路回去,马向东把车骑着。苏长河他们仨抬着野猪,从后面另一条小路出去,到中间几人再汇合。
苏长河他们以前收货大多在早晨或者傍晚,天色昏暗,车上的东西也不至于太明显。
今天这野猪等不及到晚上,干脆用草席子干草遮挡,一气儿送到公社。
照例送到纺织厂朱主任手里,朱主任一看到野猪眼睛一亮,“这可是大家伙啊!”
“可不是,”苏长河递了支烟过去,“村里的几个人差点没伤着,好不容易才抓住,县里那边厂子还说缺肉,可咱们什么关系,有好东西当然先紧着咱纺织厂。马上快端午了,过节厂里后勤又得为难吧?”
“谁说不是呢!”朱主任吸了口烟,“东西我们留下,不过价格方面……”
两人嘀嘀咕咕,最后又说好后面一个月再送点鸡蛋家禽过来,钱票当场结清,朱主任还拍着苏长河的肩膀说:“苏老弟啊你有没有想法来我们纺织厂干采购啊?有编制的!”
苏长河还没说话,马向华马向东两双耳朵都竖了起来,当工人啊?这就请他妹夫/姐夫当工人了?
当上工人,绝对是乡下人毕生最高的追求!毫不夸张地说,前进大队要是哪家小伙子当上工人,他爹妈绝对得在村里摆席。
马向华马向东急切地看向苏长河,恨不得替他答应了,一旁自进纺织厂便默默旁观的卫阳却觉得苏长河不会答应。
果然,苏长河婉拒,朱主任还不死心,劝说:“我们纺织厂可是红旗公社内唯一一家国营厂,你进来就能吃商品粮拿工资,你这么有本事,要不了多久,说不定还能往上走走,多好的机会啊!”
苏长河心道:这都七八年了,改革开放都快来了,他这时候进厂当工人,不和四八年加入某党有异曲同工之妙?更别说淮宁县只是个小地方,红旗纺织厂挂靠在县里,还被发配到公社,没有个强有力且能把握住时代浪潮的领头人,以后很难继续转型走下去,到时候说不定厂子都得倒闭。
而且朱主任说的好听,还不是图他能弄来货吗?他要是真成了厂里采购员,以后送货可就成了本职工作,想赚点差价,那叫中饱私囊。
他当什么工人,没钱途没未来,他图啥啊?
苏长河不想得罪人,索性拿考大学当借口,“不瞒你说,我下乡前就上了高中,这些年是没办法,现在有机会,还是想试试,这辈子要是不考上大学,我心里都过不去!”
朱主任没话说了。
回去的路上,苏长河揣着钱票,心里算着几个人各应该分多少,没有纸笔,算着算着他脑子里都快成浆糊了。
算了还是回去让闺女算吧,谁让他闺女脑子好呢!
默默打算坑闺女的苏长河没注意到大小舅子眼神里的担忧。
马向华马向东心里都一个想法:妹夫/姐夫要考大学?蕙兰/三姐和小丫怎么办啊?
倒是卫阳无事一身轻地上门做客,此时已经是下午,马老爷子迎女婿的救命恩人进屋,一个劲感谢。
苏月嘴里塞了块江米条,一边吃一边在一旁打量,“咦,你不是卖红枣的叔叔?”
第23章 请客
苏月这辈子的记忆力是真好,开了挂似的。
不仅上辈子的事倒背如流,这辈子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也记得清清楚楚。
“什么?卖红枣?”马老爷子不明所以,苏月小嘴叭叭解释:“有一回我爸、小舅、我,我们仨上公社卖东西,这叔叔也在,还给我出了两个算数题,问我四十九个鸡蛋合计多少钱?五十七又多少钱,我说我不白算,叔叔说算出来请我吃红枣……就那一回,小舅卖东西我算账,小舅你记得不?”
马向东想起来了,那是他第一次跟姐夫做事,姐夫就把他和小丫两个丢黑市,让他们自己卖,他当时可紧张了,原来那次卫阳同志也在。马向东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你啊!当时你就在我们附近。”
马老爷子弄明白了,“这就叫有缘分!”
他笑呵呵地拉着卫阳坐下,马老太太端了一碗红糖水送来,“喝水,喝水。”
一碗水没喝完,老太太带着大儿媳妇又端了面送上来。这个点儿尴尬,早过了午饭的时间,离吃晚饭又还早。苏长河几人忙着送野猪去纺织厂,中午没有吃饭,老太太知道后,干脆把晚上的那顿面条挪到了中午。
四个大男人一人一大碗面条,老太太还区别对待,白的是细粮,黄的是杂粮,卫阳那碗基本都是白面条,苏长河那碗黄白面条对半分,至于马向华马向东兄弟俩,碗里几乎没几根白面条。
让老太太说:“能吃上面条就美得他们,还吃细粮!”
老太太本来只想给客人还有她又能干又孝顺的宝贝女婿下面条,至于她俩大儿子,这不是还有红薯玉米饼子?马蕙兰看不下去,倒面粉的时候,倒提面粉袋全给倒盆里了,又眼疾手快地倒上水,这下不用都不行了。
老太太一边和面,一边骂闺女手松,“忒不会过日子!长河赚点钱也不容易,这么多面粉你就给全霍霍了,掺点东西都能吃好几顿,就是留着隔三差五给小丫蒸个白面馒头也好啊……”
马蕙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没听见,等卧鸡蛋的时候,也不告诉她,自己摸了四个鸡蛋,打进锅里。老太太拿个碗的功夫,锅里多了四个鸡蛋,气得她捶闺女,“你个臭丫头!”
马蕙兰无奈:“家里又不是没鸡蛋,给我哥我弟吃个鸡蛋怎么了?”
灶下烧火的白红梅暗暗叫好,就是,吃个鸡蛋怎么了?以前没发现,现在却觉得还是小姑子大气。
面条端到手里,苏长河打眼一瞧,就瞧见几人碗里的区别。他差点没被老太太笑死,一锅煮出来的面,难为她还分出三六九等。
马老太太可不管女婿笑没笑,这顿面条把女婿家的面粉全用了,晚上又得搭上一顿干饭,她想想就心疼,尤其是她闺女煮饭跟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放白米。
老太太心疼归心疼,面条已经下了,面上就别小气,见卫阳碗里空了,忙又添上一大勺,“不够吧?多吃点,锅里还有,别客气,紧着吃!”
卫阳都不好意思了,这年头,有的人请客都不一定能有一碗细面条,更何况面上还卧着个鸡蛋。
等到晚上这顿,他不止不好意思,都瞠目结舌了。
四方桌上,小鸡炖蘑菇、酸菜粉条炖猪肉、红烧鱼、韭菜炒鸡蛋、茄子烧豆角、拍黄瓜,六道菜,四个荤菜,还有两个汤,一个青菜鸡蛋汤,一个老母鸡汤。
说实话,卫阳长这么大,也没这么富裕地吃上一桌。
他的日子过得其实没有外人想的那么困苦。十来岁他妈刚死的时候,他一个人生活确实不容易,当时山上野菜树皮,能吃的东西都吃过。后来他年纪大了,自己倒腾山货,偶尔也设陷阱打打猎,存了不少钱。
他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吃食上从来没亏待过自己,起码比后沟村的大部分人家吃得还好。
可他也没这么吃过啊!看这一桌子都快放不下了!
“来,坐坐坐,小卫同志,千万别客气!”马老爷子给卫阳先倒了杯酒。
酒是米酒,苏长河当初从沪市给老爷子带的一瓶酒,让他烧泥鳅霍霍掉小半瓶,后来老爷子和两儿子一人一小杯尝了个鲜。剩下的老爷子舍不得喝,结果和一帮老头编竹篮的时候没忍住嘚瑟了几句,让七哥领着一帮老头嚷嚷要见识见识沪市的酒,人多酒少,一下给见识完了。
苏长河听说这事,后来去县城的时候,特地捎了两瓶酒回来。沪市的那牌子酒淮宁县供销社没有,这种米酒据说是淮宁当地产的,不然还买不到。
马老爷子收到酒,就把酒藏他们睡觉的屋里,再也不和队里一帮老头嘚瑟了。藏到现在,两瓶酒还没拆开,这次女婿请客感谢救命恩人,老爷子把两瓶酒都给拿出来了。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马老爷子带头,两儿子随后,女婿候补,几人轮番敬酒,一旁老太太筷子不停地夹菜,一个劲儿劝:“吃啊吃啊,这鸡都是今天才杀的……”
不是非要把人灌醉,只是在这个很多人吃不饱的年月,劝吃劝喝表示的是对客人的重视,主人家越热情,表示对客人越重视。
卫阳刚开始还游刃有余,后来终于露出年轻人常有的无措,他捂着碗口,艰难推拒,“大娘我吃饱了,真吃饱了!”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最后还是让马老太太又盛了碗鸡汤。
四方桌上坐的都是大人,苏月和两个表哥夹了菜端着碗趴在卧室书桌上吃饭,她年纪最小,老母鸡的鸡腿,一只给客人,另一只在她碗里。苏月啃完鸡腿,端着碗让她妈给夹点素菜,卫阳和马外公坐在上首,与马蕙兰正好在面对面。
苏月就见卫阳捧着碗,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左挪挪右挪挪,他的目光朝着这个方向,都不带动的。苏月又挥挥手,得,肯定是喝醉了。
卫阳脸色一点儿没变,几人向他敬酒的时候,他反应一直都很正常,直到苏月说他喝醉了,马向东还不相信,“没有吧,我脸比他脸还红。”
“有的人喝酒就是不红脸,”苏月科普,“这种人体内缺少一种酶……呃,我爸说的。”
苏长河:“啊嗯,对对对,我和她说过。”
“那就歇了吧!”马老太太说,一顿饭功夫,也够老太太了解卫阳家里的情况,虽然苏长河私下里打过招呼,有些事她没细问,但知道个大概,也让老太太觉得这孩子不容易。
“老大老四,你俩扶着卫阳去我家,今晚卫阳就跟老四睡!”这也不早了,回去也是睡山洞,山上还有野猪,多危险哪!
老马家一帮人陆陆续续回去,苏家三口洗漱完躺床上,苏长河才把卫阳的事说给娘俩听,他们老苏家一直都是大事小事一家子一起商量,从不因为闺女年纪小,剥夺她家事的参与权。
像卫阳的事,苏长河就认为闺女可以知道,他觉得卫阳这小伙子值得深交,以后和人家打交道的时间还多,省得哪天闺女不小心戳人家伤口上去。而且他闺女又不是真六岁小孩,对于别人的隐私绝对不会乱说。
马蕙兰说:“没想到这孩子过得这么苦。”
卫阳看着和她闺女上辈子年纪差不多大,在马蕙兰眼里,还是个孩子。她闺女当初除了上学,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她和老苏还担心闺女高三有压力,天天变着法儿做好吃的给她吃。一到节假日,老苏就说:“走,乖女,咱劳逸结合,带你出去玩。”甭管是爬山潜海,还是滑雪冲浪,闺女多看几眼,老苏就给安排上。
卫阳这孩子呢,同样的年纪,不,比月月还小的时候,就一个人送走亲妈,一个人养活自己,听老苏说,那山上还有狼,他这么个孩子,真是拼了命活着啊!
日子已经这么苦了,他没有怨天尤人,反而知恩图报、见义勇为,向村长家帮过他,他到现在还记着,路上碰到陌生人被抢劫,一个人就冲上去救人。
马蕙兰发出了和苏长河同样的感慨:“多好的孩子啊!”
苏月听着听着却觉得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她问:“爸,卫阳是卫生的卫,阳光的阳?”
“是啊。”
“嘶——”这名字,这身份背景,不止是耳熟了,她好像真的在哪儿听过,苏月翻身坐起来,挠着下巴,沉思。
苏长河见闺女盘腿坐着,嘟着小嘴,腮帮子肉嘟嘟,没忍住戳了戳,和马蕙兰说:“你看,咱闺女这辈子也有两酒窝。”
“爸,别闹!”苏月打下他的手,严肃地说:“我正想事儿呢!”
“什么事儿啊?你一小屁孩,一天天比你爹地都忙,该睡觉知道不?”
“等等等等——”苏月一拍巴掌,“爸,妈,出大事了!”
苏长河马蕙兰已经习惯了闺女的一惊一乍,没当回事儿,“什么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