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这?份气度,温青松是弥足欣慰的,这?就是温家儿女的傲骨,百折不挠,百炼成钢。
祖辈和父辈,其实都老了,大邺的未来,将会是这?群少年郎的天下。
温青松累积了近大半年的霾意,终于适当地驱逐了些许,迎来了一缕曙色。
他可能感到喉头又开始发痒,掩唇隐抑地咳嗽了几声,尔后捋平呼吸,淡声问:“你?们协同来寻我,所谓何事?”
那?一只?鹩哥,大概也瞅清温廷安与温廷舜的不大对劲,兴奋地扑扇一下,从笼中震翮高飞而出?,落在老人?硬韧的左肩膊上,用鸡贼的话辞问道:“你?们系唔系在谈朋友?”
一句鸟语,即刻掀起千仞风浪。
温廷凉匪夷所思地盯着这?只?鹩哥,又看向了长姊和二哥,更确切而言,是看向两人?相牵的手。
起初,那?一番混沌的、不甚明朗的思绪,一霎地豁然明亮。
原来,长姊和二哥,是在谈朋友?
温廷凉蓦觉自己的洞察力,居然连一只?鹩哥都胜不过。
晌久,温廷凉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慢着,什么?,谈朋友?!
……可,可是,长姊和二哥,不是有亲缘关系么?,怎么?能够处在一起呢?
温善豫与温善鲁亦是面面相觑,面靥上一片难掩的惊觉之色。其实,早在半年以前,孩子们在为科举备考时,他们或多或少是能觉察出?一丝端倪的,但转念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毕竟,温廷安与温廷舜的关系,素来谈不上敦睦,是以,这?俩人?怎的可能会对彼此,生出?一丝逾越伦理纲常的情愫呢?
这?不就是断袖之癖么??还是生发在两兄弟之间?,简直是太?荒诞离奇了。
今朝,他们得知温廷安是个女子,但这?生发在姊弟之间?的感情,那?不是更离谱?
若是真教?两人?成了一对,兹事传至洛阳,他们崇国公府岂不是沦为了痰盂,引得万千流言蜚语缠身了么??
在一屋子人?复杂地注视之下,只?见许久未言的温廷舜,徐缓地行至温青松近前,躬身道:“祖父,不实相瞒,晚辈其实并非闻氏所出?,晚辈的身份,亦非温家少爷。”
温青松的眉角痉挛抽动了一晌,他的面容仍旧是平寂淡沉,不过,嗓音变得有些薄冷:“既然不是闻氏所出?,那?你?到底是谁?”
温廷舜抬起眸,接住了老人?颇具质询意味的审视目光,他以缓慢而明晰的口吻道:“晚辈姓谢,讳玺,原是大晋末代的皇子,大晋亡国前一年,被确立为储君,一年后大晋亡,父皇崩殂于熙宁帝的刀下,母后骊氏投缳自尽于松山,宫嬷闻氏带晚辈流亡潜逃,一路流亡至洛阳。”
温廷舜半垂着眼睑,他能感受到温青松趋于肃杀的气势,但他没有因此中断讲述,而是不紧不慢地继续:“承蒙温善晋与吕氏的关照与照拂,晚辈以温府二少爷之名义,改名换姓,卧藏于崇国公府。”
死?寂一般的缄默后,温青松的嗓音瑟冷下来,话辞里潜藏着无厘的愤愠:“你?蛰伏于崇国公府的居心,究竟是什么?,复辟大晋王朝?”
温廷安能听到老太?爷话辞里的颤抖,仿佛是怒气隐忍到了极致,委实忍无可忍了。
对于她隐瞒他是女娇娥,他大抵觉得可以忍受,忍一忍的话,姑且也就这?么?囫囵过去了,但温廷舜的陈情,显然是出?乎了在座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他本是温家二少爷,何时,竟是变成了大晋末代的王室遗孤,谢氏储君?!
若是寻常人?自称是前朝皇子,众人?只?会觉得此人?定是胡说八道。
但今刻,道出?这?一番石破天惊之语的人?,是温廷舜。
温廷舜在温家是颇有地位与话语权的,字字千钧,堂堂皇皇,众人?皆是信服他的,是以,对他所说的话,深然信服,毫不怀疑。
温廷舜也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同众人?开这?般荒诞的玩笑。
这?厢,听温廷舜继续道:“晚辈蛰藏于崇国公府,最初的目的,确乎是卧薪尝胆,待来日手握重?权,必是要?复辟大晋,不过,在过去一年之中,是温廷安,教?我逐渐摒弃这?一念头,比起复朝复仇,我觉得这?一生,还有诸多更加值得去追溯、去践行的事。”
后半截话,已?经教?在座众人?听明他话中真正的蕴意。
温廷舜坦明身份,是抛砖引玉,寻老太?爷,成全他与嫡长孙女之间?姻缘,才是真。
温青松覆在竹笻之上的苍手,涩然地轻颤一下,仍旧一副冷哂质询地口吻:“不复朝,不复仇,那?你?在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焉能瞑目?毕竟,熙宁帝当初开国之时,便?是夺你?父皇的黄袍,一席龙袍加身,制霸禁庭,骊皇后葬于松山大火,如此血海深仇,你?说能不报,便?不报?”
“——这?些仇、这?些恨,你?能轻易放下么??”
第169章
温青松的?问话, 语句沉重,话辞犀利,俨若一重盐霜, 冷敷在温廷舜的陈年旧伤上, 他蓦觉自己的?身体, 在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冰冷彻骨。
温廷安适时牵握住他的右手,刚一相触,便?觉得?少年的?掌心腹地, 寒凉到了一丝不可思议的?地步,指根、指节、指腹、掌背,每一寸皮肤俱是冷的, 明明入主屋以前, 他的?手还是温热的?,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 这些?温热,悉数退潮而去。
牵握之时, 少年身形的绷紧、僵硬,亦是一并传达给她?。
温廷安心中?揪紧出一丝褶皱,意欲出言劝解,但教温廷舜一个反握的?动作, 无言地阻止了。
他让她?, 不要为他说话,否则,这很可能会激怒温青松。
偌大的?内室, 陡地陷入空旷的?死寂之中?,众人?面面相觑, 仿佛教穿窗而至的?淋漓日色,绣缝住咽喉,喉舌僵滞,不能有丝毫动弹。
静默了好一会儿,温廷舜终于抬起眼眸,支摘窗外日色苍莽,穹空之中?原有的?一丝云翳,给东隅处丰沛的?辉光冲淡不少,拢回视线,他能看到温廷安纤细修直的?轮廓,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暖,还能隐微地听到她?不算平稳的?心律声,那是心上的?潮水,涨起来的?痕迹。
温廷舜心中?确定了某些?事情,转目望定温青松,沉笃地道:“畴昔,初来洛阳潜伏的?那几?年,我确乎一心报仇,复辟大晋这一桩事体,整日盘亘在我的?胸口,就像是是母后对?我的?审判,若是我一日目标未成,她?便?会出现在梦魇之中?,无止休地挞伐我。我手上还有两位亲信,也是当?年的?玄甲卫,他们会助我复辟大晋。”
“本?来,我的?计策是,赢得?温家的?器重与支持,考中?科举,入朝为官,封官加爵,一步一步往上爬,务必赢得?君主的?信任与倚重。在赢得?君主的?重用、位极人?臣之时,从那一刻开始,我便?能开始复仇。我会不断在朝堂之中?安插自己的?势力,给原先的?左、右两部分势力制造矛盾,让两派朝臣相互倾轧、剥削,此消彼长之下,我也会离间?君主与武臣,将?兵权一举掌舵在手,这般一来,我就能疏通了朝堂与江野之间?的?关节,达到权倾朝野的?地步。手中?权势达到了一定的?地步,复辟大晋,便?指日而待也。”
这一番话,言辞虽清和,却如惊雷,教满堂的?人?听得?心惊肉跳,悉身的?鸡皮疙瘩,俱是坠落一地。
温廷凉呆立原地,眸露滞色,讷怔地看着矗立堂中?的?二哥,好像是生平头一回认识,他平素觉得?二哥静止笃定,气质风停水静,予人?一种?无欲则刚的?境界,哪承想,二哥居然潜藏着这般可怖的?城府和野心。
温善鲁与温善豫,方才已经因温廷舜的?身份一事,而吃惊不少,不过,温廷舜所述的?那一席话,更是教他们惊怔胆寒,无法?想象,这个只有十六、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是涉世未深的?年纪,早已暗中?谋划好了一切谋逆反叛的?棋局,偏生他们与他同在屋檐之下这么多年,竟是连一丝一毫的?端倪也觉察不出。
这就是温廷舜的?本?质么?
未免也藏得?太深了,他若是不剖白,任何人?都无法?得?知?他的?底细和手段。
在场最是淡定的?人?,莫过于温廷安,她?早就知?悉原书的?剧情,对?大反派的?所行所事,皆是了如指掌,温廷舜天生反骨,那勃勃昭彰的?野心,是包藏在皮骨之中?的?。她?穿书到大邺的?头日,便?想着要扭转这个局势,她?不想让他,满腔满骨都写下『恨』与『仇』。
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其实很少,但至少去做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些?。
在这样的?时刻里,她?的?手被温廷舜以更温实的?力道,牵握在手掌心。
“混小子,你把计谋告诉了我,不怕我一纸奏疏,对?朝廷告发?你?”温青松的?嗓音如坠冰窟之中?,面上是阴沉的?表情,“你目下在宣武军成为少将?,是不是也准备蓄养私兵,好来日回洛阳城逼供造反?!”
言罄,他猛地将?竹笻抛掷在了青泥地面上,苍老的?怒喝在屋堂之中?逡巡回荡,以一种?怒其不争的?语调,但那尾音,却是显著的?喊劈了,听来竟然有无尽的?凄凉悲戚。
所有人?都能在这一段话里,听出浓烈的?失望和黯然。
老人?肩头上的?那一只鹩哥,受了巨大的?震动,震翮拍翅翻飞,在温廷舜和温廷安身上绕了几?圈,最后停歇在温廷安的?左肩膊处,仿照老太爷的?口吻,冲着对?面的?少年,学舌道:“细路仔,你系唔系要造反呀?”
外头照入主屋的?光线,渐渐地羸弱下去,只余在少年与老人?身上,驻留下昏淡橘黄的?一线。
气氛开始变得?剑拔弩张。
温善豫遽地吩咐温廷凉,“将?窗扃和户门?都阖上。”
温廷凉被方才那一阵龃.龉,也震慑得?不轻,他极少见到温青松能生出这般滔天的?愠气的?时候,行相委实可怖瘆人?,仿佛只消他手上有一柄长剑,他就能将?温廷舜手刃了一般。
想当?初,温廷安带兵将?崇国公府抄封了,晚夕时分,浓稠滂沱的?暴雨之中?,温青松也这般一副失望到了极致的?行相。
那个时候,长兄以殿试第一的?成绩,成了新科状元郎,最是风光无两,还被御赐为大理寺少卿这一官衔。老太爷非常信任她?,也最是倚重她?,哪承想,不遗余力的?苦心栽培,最后换得?她?带兵抄封崇国公府的?局面。
长兄教老太爷委实寒了心,二哥自然成了新的?祈盼与嘱托。
二哥虽然性子冷些?,但论?文韬武略与才学经纶,却称得?上是同龄朋辈当?中?的?翘楚,他是一个毫无瑕疵的?人?,待人?接物皆有自己的?分寸,从不叫长辈寒心。
但在今朝,二哥的?一席话道出,老太爷的?苍颜之上尽是愤懑辛酸与惆怅。
二哥的?情状比长兄更为严峻,长兄是抄封母家,而二哥是要复辟大晋亡朝。
两位叔辈也大抵没料想到,温廷舜居然会对?温青松这般陈情……不,是敢对?温青松这样说话。
温廷凉忙不迭地跑去阖窗阖门?了。
这厢,温廷舜看着温青松,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坚韧与沉笃,凝声道:“直至去岁暮冬的?时候,我同温廷安一起,进入了太子私设于三舍苑之中?的?九斋,我和她?在一起共同起居、上课、执行任务。在这样一个过程当?中?,我的?心念发?生了变化,畴昔,我以为一个人?,可以独当?一面,我以为自己,不需要关切与照拂,我以为在这个人?间?世之中?,只有家国仇恨,才真正顶过天,”
温廷舜看了温廷安一眼,眸底锋锐的?弧度,教一团柔和的?光拂去了锐冷的?边角,余留下了朦胧的?轮廓,话辞缓沉且明晰:“但,在九斋这一段时阴之中?,我发?觉,这是我过去的?人?生当?中?,最快活的?时刻。”
一切都是因为温廷安。
实质上,谢玺,或者说是他所伪装的?温家二少爷,温廷舜,他在崇国公府蛰伏了近十余年,在进入九斋之前,他一直将?自己之所行,视作一种?戏子的?演出,毕竟,人?生的?本?质,不就是一场演戏么,在老太爷面前扮演孝顺,在温善晋面前扮演勤奋,在吕氏面前扮演懂事,在族弟们面前扮演成熟,与温家人?相处,他如鱼得?水,毕竟这一家人?的?城府和机心,并未他所预想的?那般深沉。
直至温廷安的?出现,她?是第一个拆了他戏台的?人?,自然也是最后一个。
平心而论?,在她?没有去三舍苑上学时,谢玺处处隐忍,对?她?生过无数次杀心,但每一回他都将?升腾而起的?汹涌弑念,按捺回去。他想,不能打草惊蛇,杀了长兄,对?当?下的?时局百弊而无一利,待自己位极人?臣,必定要置她?于死地。
但他没想到,她?会进入三舍苑,竟是还加入九斋。
在往后的?相处之中?,谢玺逐渐发?现——
长兄平素故作玩世与混不吝,但她?认真习学的?时刻,俨然另外一个陌生的?人?,眼神澹泊宁谧,面容上总有与年轻不契合的?沉定与积淀。谢玺有些?斟酌不透,到底哪一面,是真实的?,哪一面,是她?表演给世人?看的??
本?质上,长兄似乎同他一样,也是个戏子。
升舍试,他发?现长兄遗失在崔府内室的?一抹襟围,原来,温廷安是个女子。
进入九斋之后,在朱常懿的?鹰眼之术这堂课上,他受了重伤,哪承想,值夜之时,她?竟是会为自己敷伤。
那一刻,谢玺真正被一种?莫能言喻的?东西,所挟裹、浸润、渗透。
渐渐地,谢玺发?现自己,似乎真正开始享受『温廷舜』这个角色,一个身躯羸弱、裹藏着书生气质的?庶出二少爷。
他在温家的?一切底细,都是伪饰,但有一样东西,他发?现是真实地存在着。
是『孤独』。
他是大晋亡朝的?遗孤,是个天生必然孤独的?人?,十几?年前,从他成为储君的?那一刻开始,他与其他皇弟皇兄渐行渐远,同时,也面临各种?各样的?中?伤与陷害,信赖的?幕僚,转眼倒戈成为其他皇子的?心腹,这个人?间?世里,没有他真正信赖的?人?,也没有值得?交心、能与他同频共振的?人?。
他俨若一头在深海里泅涌久矣的?鲸,大晋亡殁后,他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归属感,他蛰伏于崇国公府,但至始至终,他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异乡客,他与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交集,但这种?交集,带了浓重的?功利色彩,就是蒙在息壤上的?一层风沙,脆弱又虚浮,风一吹就散了,没有人?能真正走入他内心深处。
旷日持久之下,当?温廷安走近他,用一种?关心的?姿势坐在他身后,将?他的?衣衫掀上去,将?药膏匀搽在背脊上时,谢玺忽然羡慕起『温廷舜』这个人?来。
这一刹那,他心中?蓬松胀软,心扉上的?千思万绪,疾然聚拢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心念:我为何,不是真正的?温廷舜。
内心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渴念,他也想要得?到爱和关切,温廷安就像一个能提供这些?东西的?源头,他想要不断地靠近,甚至是,在祈盼她?能给他提供更多的?光热。
与诸同时,这种?猝不及防的?念头,让谢玺感受到了一阵持久的?惕凛,对?一个人?生出了祈盼和期待,这是极为危险的?一桩事,它本?不该存在于他的?身上。
他确乎是在演戏,但不能真的?入戏。
更何况,他所期待这个人?,竟还是他起过无数杀念的?死对?头。
谢玺的?理智在对?抗情感,二者相互揪扯与博弈,他原以为理智可以战胜情感,但温廷安,她?身上似乎有一种?难觅源头的?力量,潜移默化地侵蚀他的?假面和戏台,他觉得?,如果不在此刻悬崖勒马,他必定会身陷在她?的?力量里,就此万劫不复。
但你能拒绝一个,能倾听、排忧、解难,甚至能与你同频共振的?人?吗?
在九斋之中?,谢玺同她?出生入死,满世界,都成了她?的?倒影与镜像,至于血海深仇,至于母亲的?梦魇,都很久很久没有再出现过了。
原来,在谢玺无意识的?时刻,仇恨已经淡化了许多,取而代之地是,是一种?新的?祈盼与向往。
历经数次辗转与复盘,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