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一抹纤薄的胭脂之色,拂掠过温廷安的面颊,她蓦觉自己的面部肌肤,变得煞是滚烫。
众人仍旧在静候她的回应与?反馈,温廷安遂是徐缓地点了点首,行了一揖,道:“那我遂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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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府的晚宴设于老祖母陈氏的璇玑院,这是温廷安头?一回真正意义上进入祖母的院子?,比预想?之中的远要大气?磅礴。
方离习武场,乍入璇玑院,一路可见夹道两?侧莳植有浓密蓊郁的刺桐树,绿意剔透如琉璃琥珀,树色扶疏如一围铺开的匀密长?屏,一寸一寸将阑珊秋意,不疾不徐地顶了出来,刺桐树长?势委实喜人,远观而去,就像是一轴颇具古雅之意的文人墨画。
众人行至这一围刺桐树的尽头?处,绕过一丛花坞,穿过垂月门,最终抵达了璇玑院。
此?院是七进大格局,首一扇门便是宏伟轩敞的髹漆朱门,双扇制式,双门各自悬缀有一个兽首铜质嵌银圆环,兽首是一只赑屃和?一只獬豸,在晌午淡静的日色偏略地斜射而下,这两?头?凶兽,仿佛被就此?渡了一口浓烈的仙气?,悉数活了过来,兽瞳氤氲着流动的一片光色,仿佛真正地拥有了生命,在居高临下地睥睨对外的一切来者。
吕老祖母陈氏,慢条斯理地捻起兽首拉环,伴随着『吱呀』一声响,一扇沉甸甸的朱漆高门,便是被推拒了开去,原是岑寂的、静置于空气?之中的万千光尘,翛忽之间?,便是剧烈地上下沉浮了起来,势若躁动的鱼群。
温廷安的视线,俨似一淌奔腾不息的江河,徐缓地从朱漆高门处,以潺湲澹泊之势,从容不迫地自此?端一径地漫延至彼端。
温廷安纵目掠望而去,隐隐约约地发觉,此?一座璇玑院,乃是隶属于大宅院的格局,在重门叠院的制式之下,她细致地数了一数,院中拢共七进,一进比一进要宽敞,左右两?侧依次是书房、墨房、斗室、栉屋等等,而晚宴,则是设置在了第五进。
温画眉悄悄跟温安咬耳朵:“祖母本来意欲将晚膳,安设于第四进的,然?而,『四』这个数字,光是听着,便是觉得有些不太吉利,因于此?,祖母又将晚膳重新排布设局,设置在了第五进。”
温廷安一闻,便是幡然?了悟,一抹淡寂的笑色,显著地拂掠过她的眉庭,她转眸望定了那个高挺且峻直的女?子?,一晌摩挲着袖袂之中的软剑,一晌温声地笑道:“原来祖母还有如此?巧思。”
这番话,倒是将祖母陈氏说得有些不大自在了,她大掌揩了揩鼻梁,硬颈地说道:“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何足挂齿!”
不过,温廷安能够切身地觉知到,近前这个女?子?,其言辞不知何时变得憨居拘谨了。
大抵是因为陈氏很?少历经过,这般直接被人这样说的时刻罢。
晚宴已然?是设好了,膳席之上一片琳琅满目,各色珍馐美馔,凡所尽有,无所不有,教人情不自禁地生津。
“在我的印象之中,安姐儿是不太能食辣的,因于此?,安姐儿便是坐在此?处便好。”
祖母陈氏口中的『此?处』,便是尚未洒入油泼辣子?的饭膳。
温廷安见状,心尖儿俨似被一根白绒绒的羽毛,轻轻地撩刮了一翻,一阵颤栗在此?一刻不偏不倚地攫中了她。
祖母竟是记着她的口味,记着她并不能吃辣,在她抵临吕府之前,备下晚膳的时候,就额外另辟一席。
温廷安是个容易被小细节触动的人,祖母陈氏虽然?看起来,是个赳赳武妇,但实质上,与?她接触之时,她赫然?发觉,对方的心思,是何其的细腻,何其的敏锐。
比及她告了座,心中仍旧潜藏有一丝惑意,一错不错地凝向了吕老祖母,说:祖母怎的知晓我食不得辣?毕竟,晚辈已然?是有近十余年,都不曾见过您了,您竟是还记挂着晚辈的口味,这委实有些出乎晚辈的意料之外了。“
吕老祖母陈氏闻着此?言,唇畔噙起了一丝隐微的笑色,说道:“纵使是十余年不曾见,但老妇依旧记着你的口味。遥想?十余年前,老筷用一柄筷箸,箸身蘸了一蘸豆瓣辣酱,给你尝了一尝,当时你的面目,我仍旧历历在目。”
在温廷安略显惊怔的注视之中,吕老祖母陈氏抿了抿唇,迩后,浅浅地笑了一声,说:“当时,你尝了那个豆瓣辣酱,简直是被辣得不像话,嘴唇被辣肿了,亦是被呛出了两?行热泪,连续饮啜了三日两?夜的凉水,适才隐微地稍歇。你的母亲亦是弥足忧虑你的身心情状,跟老妇说,你是绝对不能食辣的。“
话及此?,不知是不是出于温廷安的幻觉,她竟是从祖母陈氏身上见到了一阵腆然?之色与?愧怍之意。
温廷安眉心平展,主动为吕氏斟了一盏功夫茶,温声说道:“祖母委实是多虑了,食辣之事,是很?早的记忆了,我亦是淡忘了去,若不是您今番提及,我怕是早已忘了。不过——”
温廷安秾纤的睫羽淡寂地垂了下来,纤薄生晕的眼睑,如两?围薄薄的屏扇,朝下延展铺了开去,露出两?颗原石一般深邃的瞳仁,浅绒绒的睫羽,在睫下的卧蚕处,投落下了一道轻轻浅浅的阴影。
温廷安将弥散着一缕袅袅茶香的茶盏,递呈至吕老祖母的近前,温声说道:“承蒙祖母牵念晚辈这般多年,晚辈喜不自胜,颇感受宠若惊。晚辈心中,自然?是欢喜得紧的。”
吕老祖母闻罢,颇为意动,主动捻起一双公用筷箸,为温廷安夹了一只鸡臂,入了她的碗盏:“既是欢喜,那便是多食一些。”
温廷安忙不迭地点首称谢。
温画眉在一旁细致地做了补充:“这一盘盐焗鸡,乃是祖母躬自下厨烹饪而就,长?姊可好生尝一尝,看看这鸡肉,是咸了,还是淡了。”
温廷安眸心一动,一错不错地凝睇向了吕老祖母,喉结紧了一紧,意欲言说些什么。
这厢,吕老祖母在这小妮子?的额庭鬓角一处,不轻不重地掸了一下:“就你会说话,若是没搁置上一围拒马杈子?,可不得让你什么话都说了。”
温画眉故作感到一丝委屈,捂着自己被掸疼的额庭肌肤,撅起小嘴道:“人家是大功臣啊,若是没有人家的话,长?姊也不会知晓祖母为她做过这般多的事,祖母也不太可能知晓长?姊具体是如何作想?的,是也不是?”
温廷安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道:“嗯,眉姐儿说得在理,既是如此?,那我便为你添些好食的。”
言讫,她便是捻起了筷箸,在近前的诸色瓷盘之中夹了吃食,掺荤夹素,逐一夹至温画眉的碗盅之中。
少时,温画眉便是见着自己的碗盏,达一座小山般高。
莹润雪白的米饭,皆是掩藏在了菜食下方,这教她如何动箸呢?
吕老祖母见状,便是忍俊不禁,快然?笑道:“安姐儿,你长?姊如何疼爱你,你还不快快接受?”
温画眉捂着发烫的面容,说:“不要把话题的中心,聚焦在我的身上好不好?”
她脑子?灵机一动,旋即道:“祖母,你不是好奇长?姊与?温廷舜二人的事儿么?现在氛围正好,您不妨问上一问。”
温廷安觳觫一滞,啼笑皆非地望定自家胞妹。
倘若糊弄的水平,也能排资论位,温画眉定然?是连中三元的水准。
吕老祖母果真是记挂着嫡长?孙女?和?温廷舜二人的事,很?快便是被迁徙了注意力,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温廷安身上:“时下氛围正好,我是好奇得紧,你和?温廷舜这个小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我近一段时日,收到了一些风声,说你和?这小子?好上了?”
第251章
一抹赧然之色拂掠过温廷安的眉庭, 怎的祖母复又关切起这等事体来了?,她掩藏于袖袂之中的手?,松弛了?紧劲, 紧劲又松弛, 她细致地忖量了?一番, 竭力斟酌着一己话?辞,末了?,适才道:“祖母也系知晓的,温廷舜并非温家人, 他?原姓谢,讳曰玺,身?上流淌着的是大晋王室的血脉, 十余年前大?晋倾覆了?, 他?在一位闻姓宫嬷的悍护之下,一路从晋北之地迁徙至了?洛阳, 俄延,被晚辈父母亲收养在了?崇国公府, 以晚辈族弟之名义。”
温廷安徐缓地抬起了?眼眸,一错不错地望定着吕老祖母陈氏,眸底有?诸多情愫在隐微地涌动着,陈氏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心中的心绪, 老人家遂是徐徐地拂袖抻腕, 柔韧硬实的大?掌揉抚在她的鬓首处,继而是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不妨继续说吧, 老妇心中委实是好奇得紧,老妇想听一听安姐儿和温廷舜的故事。”
吕老祖母这般说, 倒是将温廷安说得更为不好意思了?,她与温廷舜所相处的种种细节,其实不宜为外人道也,但换位思量了?一番,这何尝不是一次将温廷舜介绍给温家的机会、让温家接纳他?的机会呢?
平心而论,温廷安是殷切地祈盼着,温廷舜能够在母亲吕氏和吕老祖母陈氏这里?过关。
其实她也道不清楚,自己心中为何会强烈地汹涌着这种念头。
甚至自己都尚未反应过来,此一个心念,遂如枝芽顶裂了?泥壤,在心壁之上,野蛮地抽枝与生长,让温廷安委实有?些出乎意料。
对这个心念究根溯源的话?,大?抵是,她亦是一直惦念着自己一生能有?所依,祈盼着自己能够有?一个温实而牢靠地归宿罢。
或许真的是这样。
甫思及此,温廷安遂是从容不迫地抬起了?眼眸,眸色趋于澹泊湛亮,缓声说道:“不实相瞒,畴昔,晚辈与温廷舜的关系,其实并没有?这般融洽与和睦,那个时候,晚辈满腹花花肠子,亦是善妒,见温廷舜满腹经纶,总是多番去寻他?的不自在与麻烦。简言之,早年之时,我们两人的关系常常跌入冰点,彼此相视两厌,井水不犯河水。这一桩事体,想必母亲是知晓的。”
吕氏闻罢,忍不住掩帕而笑,心下道:「安姐儿?啊。」
温廷安的话?辞,如一柄钥匙,嵌入了?她记忆匣子的锁孔,轻轻一旋,这一只匣子便是起了?匣盖,诸多蒙了?尘的旧色记忆,便是直直扑面而来,它们俨似铺天盖地的潮水,顷刻之间,便是将吕氏彻底裹挟而住。
这厢,温廷安便是对吕老祖母温声说道:“打从入了?九斋以后,晚辈与温廷舜便是交集变多了?,一起在同一屋檐之下起居生活、一起执行任务、遍行江湖,在一朝一夕的共处之中,晚辈与温廷舜的交集逐渐变得多了?,晚辈发现温廷舜摒除了?那一套高冷的面目,委实是铁骨也有?柔肠。”
一抹蒙昧之色,拂掠过吕老祖母陈氏的眉庭,她忖量了?一会儿?,揶揄说道:“所以,最后两人互生情愫?”
温廷安道:“……”为何吕老祖母不能将话?说得含蓄一些呢?
吕老夫人道:“如今,老妇渐渐地收到了?一些风声,说是你带他?在岭南见过了?父亲。”
温廷安耳根与颈部,稍稍覆上了?一抹温热滚灼之意。
她娴淡地「嗯」了?一声,说道:“那个时候,我奉承官家之命,率引大?理寺去岭南借粮查案,当时温廷舜亦是率引宣武军南下,要运三万斤粮米一路北上。”
吕老祖母纳罕地道:“那个时候,你们俩碰上了??”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嗯,先是一起查案,后来就回了?温家,今次,我们又相逢于冀州府。”
吕老祖母拂袖抻腕,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温廷安的肩膊,温声笑道:“那今晌,怎的不带这个孩子来看一看?”
温廷安:“……”
吕老祖母的话?外之意,她又何尝是听不懂?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手?,稍稍地牵攥在了?一起,静默了?晌久,她适才?道:“温廷舜去冀州之外的地方勘查去了?,要过几日?才?能回到来。待合适的时机到了?,我自会启禀祖母,带温廷舜回来的。不过——”
温廷安特地留下了?一个心眼:“不过的话?,既及祖母见着了?温廷舜,莫不会操枪弄戈罢?”
吕老祖母英挺鬓白的面容之上,露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笑,笑意并不算这般友善。
温廷安看得可?谓是毛毵毵的,敢望却不敢言,过了?晌久,适才?咽下了?一口干沫,凝声问道:“祖母见着了?温廷舜,莫不是要直接兴动戈事?”
吕老祖母峻声道:“老妇唯一的嫡长孙女,就这般让渡给?了?一个谢家小子,无异于是上等的好白菜皆是被猪给?拱了?,岂能这般便宜了?他??必须得他?设下各种艰深的关口,不能就这般便宜了?他?。”
温廷安闻罢,委实有?些汗颜,甚或是心惊胆颤。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不光是母亲吕氏要给?温廷舜设下各种难度关口,就连吕老祖母亦是如此。
她犹记得,自己与温廷舜携手?在岭南广府执行各种任务时,承蒙温老太爷温青松和二叔三叔的照拂,任务执行完成了?后,两人得到他?们的尊重、认可?与支持。
这一回在冀州之地的任务,情势更为艰难与坎坷,俨然是一副前路未卜的情状,显然可?见地,这一次任务,若是能够完成得好,便是能够通过母亲吕氏与祖母陈氏的双重考验。
温廷安在心中真正意义上,确证了?这般一桩事体,她便是如此说道:“我对他?有?信心,他?能够通过祖母和母亲二人的考验的。”
陈氏一听,略微地挑了?挑眉庭,颇为纳罕,朝着吕氏所在的方向凝睇了?一眼,吕氏温然地笑道:“安姐儿?的胳膊肘,今时今刻是预备往外处拐了?,帮理不帮亲了?,可?真是。“
温廷安闻言,面露显著的一丝赪意,不无赧然地说道:“母亲!——“
母亲竟是调侃起她来了?。
吕氏掩帕而笑,一晌捻起筷箸,为自己的女儿?夹了?几道菜,一晌对吕老祖母道:“不过,温廷舜这个孩子,为人刚正毓秀,根正苗红,既有?文?韬也有?武略,不光是能写得料锦绣文?章,还能披坚执锐征战沙场,目下是宣武军的一把?手?,据我目前的官网,他?倒是没什么太大?的瑕疵。纵使是有?,亦是瑕不掩瑜。”
这算是站在温廷安的立场的之上,为她说话?了?。
温廷安轻轻地晃了?一下吕氏的胳膊,“母亲这话?说得太中肯了?,多说几句啊。”
吕氏失笑道:“可?不能再说了?,说的话?,你可?就飘了?,要晓得,你们可?都是有?任务在身?上的,是也不是?在时下的光景之中,理当以任务为重。”
话?及此,温廷安适才?如梦初醒,是啊,她都差点忘了?,自己是还有?任务在身?上的。
听及任务,一抹凛凝之色,显著地掠过了?吕老祖母陈氏的眉睫,“话?说回来,你们所说的「地动」,究竟是怎的一回事儿??“
虽然说,吕老祖母派遣了?温画眉去襄助大?理寺,但至于大?理寺具体勘察了?什么案子,陈氏仍旧是不太清楚的,心中没有?什么定?数。
这便是亟需解释一番了?。
见及此,温廷安便是悉心地解释道:“是这样,前一段时日?,大?内宫廷的司天监勘测出了?这样一桩事体,说是数个月后,冀州之地将会生发一场地动浩劫,大?理寺便是奉承皇旨,领命前来冀州,欲在半个月内,将冀州府所有?的平民百姓迁徙出州,另外安排栖处。”
温廷安抬起了?眸心,一错不错地望定?了?吕老祖母陈氏:“在目下的光景当中,大?理寺亟于与下面六座县衙进?行一个商谈与磋商,本来这是一桩颇为耗时耗神的事体,但在祖母您的襄助之下,这事儿?,在短瞬的两个时辰之中完成了?。”
但吕老祖母的心神,显然还是记挂在了?温廷安方才?所描述的「地动」一事上。
她征战沙场十余年了?,什么大?风大?浪,她没有?见识过?
但「地动」这般一桩事体,她生平还是头一回听说,光是听着吧,便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桩事体,俨似一折泄了?火的纸,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一座晚宴。
整一场晚宴,端坐于上下首的女眷男丁们,听得此话?,亦是在论议纷纷,莫衷一是。
吕老祖母纳罕了?好一会儿?,适才?凝声道:“在大?邺的建朝史?之中,关于地动的记载,不外乎是微乎其微,甚或是不曾有?过明文?勘载,不过,钦天监说是会生发地动,那么,此事想必真的很?有?可?能会发生了?。”
这一桩在外人眼中如此荒谬而滑稽的事体,今下被老太夫人沉笃而淡寂的口吻,一字一句地逐一道出,倒是天然有?一种格外教人信服的力量了?。
温廷安心中颇为触动,道:“兹事体大?,等温廷舜回来,必须尽早做些筹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