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_非
“是以,儿臣才会请奏皇父,偏远边陲之地由皇父血亲来镇守。”
扶苏道,“至于那些六国原有的富庶之地,则推行廷尉提出的郡县之制。”
嬴政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蟠龙扳指。
——这是他的好大儿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讨论分封制郡县制的利与弊。
“但儿臣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在天书看来,分封制一无是处。”
扶苏轻笑一声,唏嘘万千,“既如此,儿臣又何必固执己见,阻挡皇父推行郡县?”
这话他不爱听。
嬴政挑眉,“天书的话一定对吗?”
“既然是天书,自然是对的。”
扶苏颔首。
“错,大错特错。”
嬴政声色缓缓,“没有谁的决策一定是对的,天书也一样。”
扶苏微微一愣。
——天书,也会错?
嬴政问道:“若天书说朕是夏桀商纣,明主隐于黔首之中,你便要背弃朕背弃大秦,奉黔首为君?”
“这——”
扶苏声音微微一顿,“儿臣断然不会。”
“这便是了。”
长子与自己交心,嬴政颇感欣慰,哪怕好大儿远远达不到他的期待,但此时的他也愿意将一切掰开揉碎说给他听。
“你的决定不应该被天书所影响,更不应该盲目推崇天书。”
嬴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天书与丞相与廷尉诸子百家没什么不同。”
“他们是辅佐你治理天下的人,而不是你需对他们言听计从,方能建立一个空前强大的国家。”
扶苏呼吸陡然一窒。
他终于彻底意识到自己与阿父的差距。
他信奉儒家,信奉天书,他让自己成为儒家乃至天书传递指令的工具。
可皇父永远不会。
天皇地皇与泰皇,在阿父看来不过如此。
那些盛名之下的五帝,在阿父眼里不过尔尔。
所以阿父称始皇帝,是天地人鬼神之共君。
他奉为神祇的天书,是阿父借以强大九州的工具,与丞相,与廷尉,乃至与诸子百家没有不同。
——阿父永远不会,也不可能让自己沦为祈求神明庇佑的天子。
他是皇帝。
德兼三皇,功过五帝。
天下九州,世间万物,要对他俯首折腰,称臣供奉。
“你才是这个王朝真正的主人。”
嬴政不急不缓,掷地有声,“而非天书与其他。”
偌大宫殿,寂静无声。
扶苏的心跳格外清晰。
他按了按心口,努力平息自己被冲击得再无一物的三观与理智。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平息不了自己的心绪,就如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阿父的高度。
他抬头看着主位上的皇父,那里明明坐着的是个人,却那么高不可攀,凌驾于世界万物之上。
他何其有幸,成为他的长子。
他又何其不幸,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他的陪衬,甚至还会成为他绝世功勋上的瑕疵。
——千古一帝如他,他的继承人竟不抵他的十之一二。
“儿臣,儿臣受教了。”
扶苏深吸一口气,缓缓向嬴政拱手俯身。
他的腰几乎弓得很低,极尽谦卑也极尽赤诚。
李斯心中大喜。
公子到底年少,难免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
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要公子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那么公子乃至大秦的未来都是一片光明。
嬴政眉梢微扬,“果真受教?”
“果真。”
扶苏颔首。
但受教不等于他能如儒生一般,坦然面对是阿父一次又一次的诛心之语,扶苏声音微微一顿,转移话题,“阿父,儿臣这几日整理小十一所学的千字文,从中发现一丝端倪。”
“磻溪伊尹,佐时阿衡;奄宅曲阜,微旦孰营;”
“桓公匡合,济弱扶倾;绮回汉惠,说感武丁。”
“此四句分别讲了周武王遇吕尚,伊尹辅佐时政。”
“周成王攻占古奄国曲阜,若非周公旦辅政,又怎能有此功绩?”
“齐桓公九次会合诸侯,帮助危在旦夕的弱小国家。”
“而最后一句,则是商君有感而梦得贤相,但这句前面的那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绮回汉惠’,指的是谁?”
扶苏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嬴政,又飞快收回视线。
嬴政凤目轻眯。
半息后,他命赵高找来鹤华学过的所有诗文,从几十首诗文中,精准拿出一首名叫出塞的诗——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嬴政轻嗤一笑,“千百年后取代我大秦的,是汉。”
扶苏呼吸一紧。
阿父怎能这般坦然?
下一刻,他听到阿父朗朗声音响在大殿——
“秦亡于汉。”
“扶苏,你为朕的长子,可有应对之策?”
第16章
这个问题太突然,扶苏有些无措,“儿臣,儿臣不知。”
嬴政眼皮微抬,并不意外自己长子的回答。
——能意识到“汉惠”已是十分不易,他不能拿自己的标准来要求扶苏。
“众卿以为,千百年后的大汉为何能取我大秦而代之?”
嬴政环视殿内群臣。
王绾眉头微蹙。
李斯面沉如水。
蒙恬眸底已有冷色,“陛下,秦军所向披靡,怎会轻易败于外人之手,让他人取了大秦江山?”
“必是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秦军自顾不暇,腹背受敌,这才让汉军取大秦而代之。”
“只怕未必。”
王绾轻捋胡须,“陛下虽灭六国,但我军也伤亡惨重,若不与民休息,减轻赋税,让黔首安居乐业,享盛世太平,那些并入大秦的六国遗民必会借此兴风作浪,颠覆我大秦江山。”
“将军与丞相言之皆有理,但臣有不同意见。”
李斯斟酌道,“而今虽天下一统,陛下又行书同文车同轨之政,统一货币与文字,但九州仍有诸子百家,思想理念各不相同,影响其门生子弟与所在地方的黔首。”
“陛下推行的新政,陛下以法度治国,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他们辩证讨论的谈资。”
“若他们支持陛下也就罢了,若他们不支持,则必以其影响力而阻止陛下的新政与思想的推广。”
嬴政凤目轻眯。
不对。
都不对。
这些会影响大秦,但绝不会是大秦从鼎盛走到灭亡的真正原因。
嬴政眸光微移,慢慢落在扶苏身上。
生平第一次,他不再是以执政者来审视自己的长子,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
然后他发现自己长子的根基薄弱得可怜,没有母族,没有妻族,甚至连誓死支持他的朝臣都没有,一旦时局动荡,他唯一能让他参政议事的长子身份顷刻间便会成为有心人刺入他心口的长矛。
他没有拨乱反正清除一切不利东西的魄力。
嬴政静了一瞬。
“大秦亡于汉,但并非你们所说的原因。”
嬴政收回视线,“而是亡于内部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