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iang
“啊?”马大人八字眉一垂,露出一副懊丧面孔,“这么说来,贺中散不愿?”
“某与拙荆恩爱情深,某怎可因求取富贵而置发妻于不顾?”贺桢想也没想,就如此回答。
贺桢读的是圣贤书,打骨子里觉得“卖妻求荣”这件事极为可耻。
“哦?”忽的,谢均插话了,“贺中散,你当真与令夫人琴瑟和鸣么?”
贺桢抬头,却看到一旁的谢均笑容深深。他子夜般的眸子里,倒映出贺桢渺小的轮廓来。被谢均如此注视着,贺桢只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皆被洞察了,没有可以说谎的余地。
贺桢猛然想起了自己对秦檀的所作所为,面庞顿时羞红一片。他心有愧疚,说话声也小了一些:“纵使……纵使,我与拙荆平日有些争执,但我既娶他为妻,便没有无断和离抛弃的道理。”
“哎呀哎呀,原来如此,这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马国才一副感慨的样子,“贺大人真乃是君子之风,叫我愧怍。”说罢,马国才连连亲自给贺桢夹菜,道,“多吃点,多吃点,这顿某来请,算作冒犯了贺中散的赔罪。”
马国才乃是高臣,贺桢又岂能不给他面子?他当即勉强笑了笑,道:“马大人是想替太子分忧,微臣省得。”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临离开黄金楼时,马国才对贺桢道:“贺中散啊,此事事关武安公主,还望你多多保密,不要宣扬。”
贺桢应下,心底仍有余悸。
他步于夜风之中,只觉得面上烧红,因着方才在谢均面前撒了个大谎——他与秦檀,根本不是琴瑟和鸣的恩爱眷侣。
若是他与秦檀和离,恐怕秦檀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飘然离去。
秦檀之于他贺桢,本来就如一个过路人似的。她愿下嫁,是垂怜贺家;她若要离开,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想到秦檀当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却又有一些不愿意了。至于这分不愿从何而起,他不清楚,亦不想明白。
贺桢回了贺府。
秦檀的飞雁居还未灭灯,窗纸上映着几个人影,还有隐约的仆婢欢笑声,是贺桢在时从未有过的欢乐温馨。他忍不住抬起脚步,走入了飞雁居。
然而,贺桢一进入飞雁居,那份笑闹之声就止住了,秦檀松开手里编了一半的络子,冷冷望向贺桢:“大人,今儿个又是为了哪一桩事大驾光临?”
贺桢有些手足无措,问:“能否让下人退下,我和你二人谈谈?”
“不能。”秦檀很不客气地回绝。
“……不退就不退吧。”贺桢目光闪烁,兀自坐了下来,“秦氏,我今天来是想问你,当初你为何执意要嫁给我?”
秦檀听了,一阵无语。好半晌,她才道:“我嫁给你的理由,你恐怕都听腻了。今儿个还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听闻你心仪于我,这才要下嫁……”贺桢被她的气势所压迫,声音有些羸弱,独独眼神里还透着一分不愿认输的傲意,“可你对待我的态度,分明没有分毫情义。”
“贺桢,我是人,并非无情草木。”秦檀笑了起来,声色浮夸,“笼中宠物尚且知道,主人待它不好,就要反咬一口,更何况是人?你对我无情,我自也对你无情。我说了好几回吧?”
“……我不信。”贺桢却很执拗。
秦檀很是不耐烦。这贺桢隔三差五来问些蠢问题,叫她懒得打发。
“贺桢,若你当真想知道,我为何不再如旧时一样对你执着,你不妨回去查查——查查你的方姨娘,当年到底是如何救你的。查清了、明白了,来和我谢罪,我再考虑是否原谅你。但叫我对你恢复旧日情谊,那是绝无可能的。”
说罢,秦檀就让丫鬟送客。
“此事与素怜何干?”贺桢不解,可他不待说完话,就被两个丫鬟左右请出飞雁居。他有些不甘,心头又有些怅惘:秦檀如此信誓旦旦,难道当真是方素怜救自己的这桩事有些问题?
他唤来下人,道:“你去查查当年方姨娘是如何救我的,叫医馆的人与马夫都来细细说一遍。记着,不要惊动方姨娘。”
***
天气已冷透了,待不日大雪,楚京的冬日就会彻底来临。
秦檀收到了谢均的一封信,说是约她在京城外的灵华寺相见。
这灵华寺不是什么大庙圣宇,只供着几尊小佛,往来之人不多。谢均若要见她,在这样的地方倒也合适。只要托词以烧香之名,那也无人会怀疑。
只是……
秦檀怎么觉得,自己和谢均约在灵华寺相见,感觉怪怪的?怎么感觉……和偷情差不多?
若不是谢荣亲自送信来,她还道这是方素怜设的局呢!
还有那谢荣,说话也怪怪的,什么“您可注意些左右哈”、“看完了信,切记得烧了,免得叫人发现”,“相爷也是为您好”,更是……
怪哉。
但她知道,谢均应当只是图个方便罢了;挑的会面地点谨慎小心,免得替二人招来非议。他答应了助自己和离,如今约见,想来是已有了什么妙招吧。
秦檀换了身衣衫,乘坐马车前往灵华寺。下马车时,她着意披了斗篷,又罩上面纱,将惹眼的面容挡起来。她知道,旁人不会多留意她这个无名小卒;但谢均不一样,盯着谢均的人无数。若是此事当真被人察觉,那定会拿来大做文章。
秦檀被小沙弥引着,到了一间斋室内。
屋檐下悬挂着一排碎玉片子,秦檀走过时,玉片互相击打,发出叮咚悦耳的响声。
她穿过那一列镶饰着佛家七宝的悬铃,步入室内,只见正中一樽佛祖小像,宝相威严、慈眉善目,眼底光芒似渡天下苦厄。
佛前有一男子,席地盘腿而坐,不顾地上秽埃染上他锦绣织造的衣角。锦窄的袖口处,垂了一串迦南香的十八子,大红的络子拖在地上,很是显眼。
他垂着眸,正默念经文。声音低沉,靡靡延地而开,与木鱼钟声融作一团。听闻那阵玉碎之音,他终止了经文之声,道:“所谓垂铃,即‘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贺夫人,你一来,令这风铃,都乱了说般若的方寸。”
有一瞬,秦檀只觉得面前这男子不应是人间凡俗,而是穿迢递光阴而来的不世谪仙。
她揭开斗篷与面纱,坐在了谢均面前。
谢均仰头,瞥见她梳着妇人发髻,竟觉得那发髻样式略略有些刺眼。
“下回贺夫人来见我,记得改梳未出阁女子的发髻。”谢均温和款款,道。
“为何?”她有些不解。
“掩人耳目。”他勾唇一笑,神色很正经,“免得叫人以为,我强占良家妇人。”
那一瞬,仙人落回了凡俗,成了个凡夫俗子。
第25章 仁慈心肠
“相爷约我来此, 莫非是已想出了和离之法?”秦檀开门见山, 这样问谢均。
“我思索一日, 只想出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谢均将手搁在膝上, 声音悠悠的, “本朝和离之例甚少, 贺夫人若想从贺家全身而退, 着实是有些困难。”
“相爷但说无妨。”秦檀说。
“我与你所图谋,到底是一件不可宣扬之事,”谢均浅浅叹一口气, 放低了声音,“贺夫人,你且走过来几步, 我将这法子告诉你。”
秦檀不疑有他, 向前数步。
谢均的嘴唇微微动了起来,但他说话的声音却轻如片云, 几要被咚咚的木鱼声压了下去。为了听清他的话, 秦檀不自觉又走近了几步。
“今年格外严寒, 北方八镇皆早早落雪, 以致流民溢道。纵使诸县纷纷开仓救济, 却如杯水车薪, 难解燃眉之急……”
谢均清潺的嗓音,传入她的耳畔。
秦檀专注地听着,冷不防, 便觉着一口微温的气息吹拂至了她脖颈后, 酥酥麻麻的,叫她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了数步,蹙起了眉。
她虽嫁了人,但贺桢自诩正人君子,不愿愧对方素怜,以是不肯碰她;她从未与旁人有过亲密接触,自然对这等男子的气息敏感至极。
“贺夫人,怎么了?”秦檀一抬头,却见谢均面露关切之色,眉宇神色柔和,正是如玉君子的模样。
秦檀眸光微转,重新沉下头颅。
“没、没什么。”秦檀扯上了斗篷的兜帽,将其压低,几乎遮挡去大半容颜,“我还是将这兜帽戴上吧,免得叫旁人看见了,损了相爷的清誉。”
谢均点头,继续说着他的法子。
秦檀听着听着,渐渐流露出惊讶之色。好半晌,她才迟疑道:“相爷,这法子虽可行,但得仰仗您的打点。于您而言,这样做一丁儿好处也无,反而还要浪费面圣的机会。您费这么大的力,只为了让我和离,值得吗?”
谢均唇角勾起,看她一眼,道:“我也知道,这事儿于贺夫人而言,当是一桩承受不起的厚礼。因而,我在这里索贺夫人帮个忙。如此,你我礼尚往来,便算是扯平了。”
秦檀咬唇,露出纠结神色。
谢均将要给她的东西,太过贵重,她不知道该不该接。但是,和离的大好机会就在面前,她岂有白白放过的道理?
“相爷,说罢,您又要我帮什么样的忙?”秦檀向谢均低了头。
“很容易。”谢均目光微动,脚步亦朝着窗扇处行去。窗棂之外,是华灵寺四季常青的后山,幽深的绿色一望无际。他眺望着那片绿色,缓缓道,“多陪陪我姐姐就是了。”
秦檀微怔,旋即面上浮现笑意:“……我记得,前段时日,相爷还口口声声让我少靠近王妃娘娘呢。”
“是我太狂妄了。”谢均言,“也许,比之于我,你们女子才会更了解女子的心事。而且,姐姐也喜欢你。让她多与友人作伴,总是好的。”
秦檀慢悠悠点头。
她手指头拨着一串镯子,心底却有些不踏实。面前的相爷许了她那样大一份礼,却只是让她多陪陪王妃娘娘,到底有些让人不安。
“相爷,容我冒昧一句,您抬举我,真的别无所求?”秦檀问。
“……我说了,只为了让你陪我姐姐。”谢均答。
“真的?”秦檀再问。她也知道这样的追问无甚意义,不过是为了缓解内心的不踏实。
“自然是真的。”谢均别过面孔,声音淡雅,“我别无所求。”
秦檀心底“啧”了一声,道:这相爷兴许又在说谎了。若不然,他怎么不拿正眼看着自己?也只有那些心底藏着秘密的人,才会谨慎不以目光相对,免得漏了破绽。
秦檀在这灵华寺不可久留,未多时,她便告辞离去。
回了贺府后,秦檀对身边的嬷嬷道:“今冬早寒,雪灾严重,无数流民朝京城涌来。朝廷有心放粮,却力不从心,以至于京城外的云镇、瓯镇皆满是流民。我从秦家带来了丰厚的嫁妆,不如拿其中的钱财去置换些米粮,设施粥棚、赈济难民。”
嬷嬷听了,几乎怀疑耳朵出了毛病:“夫人,您一介女流,何必将傍身的钱物花在那等地方?横竖又讨不得好,好名声都被夫家得了去!”
秦檀心里有数,便随便拿出个由头来搪塞嬷嬷:“多做好事,多积福气,总是无错的。”
这嬷嬷本就信佛祖,也没多坚持,便很快帮亲檀操持起施粥的事情来。
秦檀嫁妆丰厚,下人又办事利索,未多久,有人在向灾民施粥的的事迹便传遍了云镇、瓯镇。人人皆夸那施粥人仁慈,连京中人都有所耳闻。
只不过,无人知晓这施粥的女子便是秦檀,贺家人更是被她瞒的死死的。
这段时间来,贺桢只觉得秦檀又忙碌了许多,根本都不带搭理他的。但他想,如今是冬日初降的时候,府中要操持的事务自然会多些,秦檀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于是,他便也没有细查,只顾着忙自己的事情。
这日,贺桢忙碌一天后,回了贺府。
他方踏入家门,便有一个小厮来他跟前说话,模样甚是谨慎:“大人,您先前命小的几个,去打听当年您被盗匪所伤一事。小的四处走访,可是……”
小厮面露惶恐之色,闭口噤声。
见这小声面露惧色,贺桢冷然了面容,道:“无妨,你直说,我不会怪罪你。”
小厮四处张望一下,见左右无人,才轻声道:“大人,您也不要怪我胡言乱语。小的接下来所说,句句是真。按理说,当年您到京城药馆里来,路上的车夫、侍从,少不了。方姨娘又是一介柔弱女子,一个人也搬不动你,必然是找了人帮忙抬着、看着的。可是……”
贺桢听到心急处,不由催促道:“可是什么?还不快说。”
“小的左右打听,才知道当年那些个救起过您的车夫、侍从,都出了事!阖家死的精光,一个能作证的人都不剩了。小厮露出唏嘘模样,“病死的、淹死的、被野狼咬死的,样样都有,就是没有一个能活着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