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iang
秦檀入了殿,偷偷一瞥,见太子还穿着弑君时那身玄色挑金线的便服,不由心底一跳。她低下头,假作温顺道:“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侧过身,视线扫过秦檀空荡荡的耳廓,冷然道:“身穿吉服,却不佩耳坠,这是藐视皇家之威么?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臣妇不敢。”秦檀将头低的更低。
“你便是今日来面圣谢恩的那个妇人吧。”太子的眸中迸出杀意,他朝秦檀慢慢走近,“你可见到陛下了?”
“未曾。”秦檀答道,“孙公公说,臣妇未经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许可,不得面见圣上。因此,臣妇便改道去椒越宫拜见贵妃娘娘了。”
“哦?此话……当真?”太子拉长了声音。
低着头的秦檀,只看到一双深紫色镶灰锦毛的靴子在面前停下,再也不动。旋即,一双手便狠狠扣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将脸抬了起来。
“那你的耳坠呢?”太子扣着秦檀的下巴,眯起眼,狠声问道,仿若在质问一个死人。
太子那精致阴柔、不输于女子的轮廓,在黯淡的光线下犹如鬼魅一般;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肤色,让秦檀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肌肤下青色的肌理。
景寿宫外此起彼伏的哭声,让人有了身在黄泉的错觉。秦檀瞳孔缩起,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臣妇……臣妇……”
太子注视着秦檀的面容,心底微微一动。
——好一副绝色容貌,连太子妃殷氏亦是被比了下去。
等等,秦……这个姓氏,似乎有些耳熟。
“太子殿下。”
就在此时,谢均忽而开了口。他微抬首,语气中有分无奈。
“嗯?均哥?”太子用眼角余光朝他投去斜斜一瞥,“怎么,你要替这个女人说话么?”
谢均阖上了眼,流露出复杂神色,胸膛亦微微起伏着。
“檀儿的耳坠,在我这里。”好半晌后,谢均睁开眼,如是说道。
“在你那里?”太子蹙眉,惑道,“怎么一回事?”
谢均从袖间掏出一方布手帕,递给太子。太子松开秦檀,转眸一看,但见那是一方淡红色的绣帕,上头刺了个“檀”字,明显是属于秦檀的东西。这绣帕包着的,乃是一对掐金丝的翡翠葫芦耳坠,制式与吉服相匹配。
“这耳坠,是我强要过来的。本以为区区一对耳坠,无人会发现。没料到太子殿下慧眼如炬,一眼就识出来了。”谢均重包裹起那对耳坠,垂眸道,“若要治私相授受之罪,罚我便可。”
太子怔了一下。
很快,太子勾着嘴角,低声笑了起来:“均哥……哈哈哈…可真有你的啊。这贺秦氏乃是贺桢的妻子,你竟也敢染指?还索走了她的耳坠……要是贺桢那厮知道了,恐怕要气得发狂呐。”
想到贺桢生气的模样,太子觉得十分愉悦。
他向来如此,看到那些君子之风的人痛苦扭曲,他便会觉得快乐无比。
谢均收起耳坠,问道:“如此,太子殿下要治我与贺秦氏的罪么?”
太子挑眉,愉悦得很,竟说起不成体统的荒唐话来:“男子风流,本是常事,更何况这贺秦氏确实天姿国色。均哥,你日后若要与贺秦氏相见,不如到孤的东宫来,如何?哈哈哈哈哈——”
荒唐滑稽的话,自太子口中而出。若是大楚开国的老祖宗听见了,恐怕会气得从棺材里蹦起来。
“谢太子爷美意。……均本就是逾越了,日后会收敛些。”谢均谢了恩。
他说罢,就行到秦檀身旁,弯腰,低声对她道,“还不谢过太子恩典?檀儿。”
一声“檀儿”,叫得缠绵温柔,酥软入骨。
第28章 新旧更替
秦檀从景寿宫出来时, 心脏依旧跳得飞快。
宫外的寒风呼呼吹来, 令她耳朵泛疼。这疼意让秦檀迟钝地意识到, 自己已活着走出了景寿宫。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撩一下微乱的额发, 渐渐平复紧绷的心绪。
方才的她, 是真的与死亡近在咫尺。
这深宫从来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那些撞破宫闱密室的人,大多都会落个死不见尸的下场。她能全身而退,已是大大地超乎了预料。
没想到, 谢均竟然是用那种法子脱了险!
“檀儿。”
就在此时,谢均的唤声从她身后传来,音色甚是温柔。若旁人不清楚他二人的关系, 还道是一对恩爱眷侣。
秦檀理了理襟袖, 道:“相爷,既然出了景寿宫, 就不必这样喊了。”
谢均眸光微动, 唇角泛起轻暖笑容:“太子多疑, 但凡有任何一个破绽让他起了疑心, 你的命就别想保住了。为此, 只要近得太子身旁, 我便得喊你一声‘檀儿’。”
秦檀只要听到那句“檀儿”,便觉得有些别扭。除了母亲,还未有人这么亲密地呼唤过她。——不, 贺桢似乎也是这样唤过她的, 但贺桢这样喊,秦檀只会觉得倒胃口和不耐烦,巴不得贺桢赶紧走远点儿。
“相爷用那等说辞来对付太子,若是太子告诉了旁人,这岂不是坏了相爷的名声?”秦檀问,“我可不想做一个千古罪人。”
谢均闻言,很是淡然:“太子殿下不会说与旁人,这点你大可放心。”
“相爷怎么知道……”秦檀微疑,“太子殿下可不像是那么良善的人。”
谢均拿她这副追根问底的样子有些无可奈何,只得微叹了声,道:“我说不会,便是不会。”
顿了顿,他又道:“这副耳坠,你戴上吧,免得再让人说你藐视规矩,不敬皇家。谢荣辛辛苦苦才寻来的宝贝,留在我这里也是浪费。”谢均掏出那对被手帕包着的耳坠,递给秦檀,“至于这张手帕,我就收下了。”
秦檀闻言,不知为何,脖颈上一阵沸然热烫。她敢肯定,她的脖颈一定泛起了红色。
——那可是!可是她的私物!是她绣了自己闺名的手帕!与别的手帕不一样!
谢均拿这手帕来对付一回太子也就罢了,可他现在竟然不肯归还手帕,要把这手帕带回家去!
这是什么道理!
“相爷,这怕是不好吧?手帕这等女子私物,您还是不要放在身边为好。”秦檀咬着唇,伸出手来,朝谢均讨要东西,“我拿回去吧。”
谢均神色温文,眉目里有淡淡的笑意:“方才我说了,太子多疑,我们不可露出破绽来。若是下回太子讨要这手帕,我拿不出来,那就不妙了。”
一句话,就把秦檀噎了回去。
“就说我不高兴,讨要回去,也不成么……”她小声说着。
秦檀咬咬牙,垂下了手,露出一副微悻的神态。不一会儿,还不忘凶恶地瞪一眼谢均,低声道:“真是让相爷白占便宜了。这手帕绣起来也是很费工夫的。”
她正咬牙切齿着,倏然觉得鼻尖上一凉。旋即,便有细细茫茫的白点子,轻而缓地落在她的面颊上,湿凉凉的。秦檀一抬头,却见得灰暗的天空里,不知何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
“下雪了……”秦檀张望着天空,喃喃道,“老天爷是给陛下送行呢。”
谢均不答,负着手,望着秦檀。女子乌黑的发髻上盛了些许的雪花,鬓花上也绽开了几点白;她颈边的绒毛贴着瘦削的下巴尖儿,被风吹着乱舞,乌黑的眼仁有些湿漉,也不知是被雪雾所染,还是天生如此。
“……早些出宫吧。”谢均终于道,“今日的宫中,一定忙碌非凡。你也要回去换白装,跟着你夫君一道为陛下哭丧。”
秦檀点头。
她方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啊”地短促叫了一声,微微懊恼道:“白来宫中这一趟了!本是想和离的,事儿都大成了,陛下都说要吩咐燕王去操持这事儿了,却偏偏……偏偏出了这档子事!”
她这懊恼的神情,生动鲜明极了,有了分小女儿的可爱。
谢均摇了摇头,道:“檀儿,能保住一条命便不错了,和离的事,下次再说罢。”
秦檀慢吞吞把谢均给的耳坠戴上,露出副不快神情。待戴好了那副耳坠,她向谢均告了退,这才出宫去。
贺桢已在家中等了秦檀许久了。
陛下驾崩的消息,已传到了贺府这里来。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让阖府的人连忙换上了缟衣,屋檐门庭俱换上了大丧的白色。
见到秦檀回来,贺桢迎上去,问道:“你可见到陛下了?”
他怕秦檀已得了和离的旨意,准备收拾嫁妆行李回娘家了。
秦檀见到贺桢眼底那抹焦急,心底恼极了。她甩了帕子,不高兴道:“没见着陛下,就被赶出宫来了。”
贺桢听了,知道她没能请到恩准,心底微舒了一口气,道:“夫人,你快去换身衣裳吧。陛下大丧,得穿得素净些。”
现在,他这声“夫人”叫的名正言顺,甚至有些示威的意思。秦檀听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回去换缟服了。
贺桢被她瞪了一眼,却一点儿都不气。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换作是刚成婚那会儿,他定会被秦檀激怒。现在,他却觉得秦檀对自己不谄不捧,性子利落耿直,让他颇为欣赏。
陛下驾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朝。一时间,举国缟素,满京哀声。梓宫在太极殿停了十五日后,被移入了帝陵之中。出殡那日,阖城飞白,哭声震天,文武百官跟着皇帝那披着龙帷的吉祥轿,一路哭送。
先皇帝膝下有四子,长子是恭贵妃所出的燕王,贤良有为、颇有声望。次子便是太子,他虽是嫡子,却因性子偏戾被先皇帝所不喜。三子乃是李衡知,从前被封作晋王,不过如今已被褫了封号,打发去了蛮荒的昆川,他的母妃也早也不在。四子是魏王,生母是个卑贱的宫女;他不得陛下看中,也无母家支持,在诸皇子间几乎是个影子一般的人。
国丧乃大事,按道理,那远在昆川的三王李衡知也该回来哭丧,可朝臣却没见到三王的身影。有知情者,说是太子不喜三王,不让他回来哭丧。
这等流言,虽不可尽信,却依旧让朝臣心中胆寒。
待白事过后,便是新帝的登基。这是一桩大事,六部要筹备诸多事务,朝中上下一团忙碌。除了准备登基大典的诸项事宜,还要处理拔擢新臣、拟内外封号等事。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即位,必然会重用自己的心腹。
贺桢从前便得太子的青眼,如今新帝将要登基,他因办事得力,擢升一级,成了从四品太中大夫,虽不设常职,却是个出入陛下面前议事的官位。依照往例,秦檀的品级亦上抬了,被晋为恭人。
贺桢虽然只升了个从四品,但对贺家来说,却是一桩天大的喜事。须知在大楚,这四品、五品之间,有一道天堑,许多人努力了一辈子,削叫脑袋都没能迈过这道坎,终其一生只是个五品小官,上朝时只能站在殿外吹风。
贺家喜气盈盈,秦檀却一点儿都不高兴。她终日埋头在自己屋里,只顾着绣一方手帕。
红莲见她最近卯着劲儿绣手帕,便劝道:“夫人,小心熬坏了眼睛,还是慢慢绣吧。”
秦檀却没有停下针线,一边绣,一边喃喃道:“不成,我得赶快绣好这块手帕,拿去换回我的东西来。”
想到自己那条刺着名字的手帕落在谢均的手里,她就觉得怪怪的。若是其他样子的手帕,送了也就送了,就当谢均家揭不开锅,买不起布料。可那块手帕上却有她的闺名,要是日日都待在谢均的身上、书房里、桌边……
秦檀愣了下,心底又是一片恼意。
该死的谢均!
想到谢均手下绣帕时那副淡然自若的笑脸,她狠狠将针扎在了绣面上,险些坏了上头绣着的一片松枝。
就在这时,青桑从外头打帘子进来。她见秦檀正刺绣,神色有些犹豫,好半晌才道:“夫人,致舒少爷差人给您送了礼来,您……要不要瞧瞧?”
说这话时,青桑有些忐忑。
秦致舒是大房的庶出少爷,与秦檀是堂兄妹的关系。他在秦家一众子辈里,并不算出众。又因是庶出,所以秦大爷一向不太搭理他。
先前秦檀执意嫁给贺桢时,秦二爷、秦大爷做主,已让秦檀和秦家断了关系,免得太子追究起来,祸及全族。秦檀出嫁后,秦家也没有只言片语捎来,娘家如不在了似的。可这会儿,秦致舒却派人送了礼来,难免让人多想。
听到“秦致舒”这个名字,秦檀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想起那位堂哥长得什么模样。
“见贺桢高升,以为我也水涨船高,赶着阿谀奉承罢了。”秦檀随意地撕开了那封信,“我这个二堂哥,从前就爱对着我说好话,怕不是巴望着我这个嫡女在老太太面前替他多说说话呢。只可惜,他找错人了,我是个不中用的,如今和秦家都没关系了。”
秦致舒寄来的信上,写了些普通的关怀之语,又询问她可收到先前的几封信。秦檀看了,笑笑,道:“‘先前的几封信’?怕是寄都没寄,如今来装装样子,找个托词罢了。”
红莲正给她换小暖炉里的碳,闻言,张口欲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按捺了下来。
她知道,自家主子性格便是如此。主子从前苦惯了,一个人在尼庵里受累,看谁都有戒心。那些对她好的人,她总觉得是别有所图。由红莲看来,致舒少爷倒是心善诚朴的人,但主子不信他,红莲亦没有替旁人说话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