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iang
——没错,当年的她,确实是那样的。即使是今日,她也依旧残着汲汲营营、向上攀爬的心思。她始终想做个不任人欺辱的人上人……
况且,入宫的话,兴许就能更快地找到母亲死去的真相了。
秦檀眸光轻颤着,心底掠过百千个念头。想得最多的,都是母亲朱氏曾经的温柔笑颜。
若是能把握住这个机会……
母亲之死……
母亲……
然而,某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了谢均的身影。
——谢均低着头,手指摩挲,替她红肿的脚踝抹开凉润膏药。
——谢均温柔地望着她,宽慰说:“万事莫怕,有我在。”
——谢均伸出修长双臂,将自己拥入温暖怀中。
谢均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如玉的身姿、温柔的笑颜,与那双子夜似的眼,都莫名出现在她脑海里,令秦檀迟迟不敢启唇,应下李源宏的话。
李源宏松开手,将掌心负在身后,勾唇又道:“你若是担心朕会对你不利,那大可放心。朕对真正忠诚的身边人,向来是爱重的。只要你愿意入宫侍奉,朕便予你万般荣宠,如何?”
他辗转的眸光,掠过秦檀绝色的容姿,眸色愈发深沉——只要秦檀亲口应下自己的要求,她便是为了权势自愿入宫;纵使均哥心仪于她,也无理由再插手了。
秦檀眸光躲闪,手心揪紧袖口。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情愿呢?
她从前明明最是爱重权势,入宫也有助于她找出母亲之死的真相。可此时此刻,自己为何会如此地不情愿呢?
终于,秦檀缓缓开了口:“……臣女,初初和离,不欲再嫁。望皇上恕臣女不敢听从。”
李源宏的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一甩袖,冷哼一声,目光中藏着一分杀意:“秦檀,你可知,朕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要你入宫?如今朕来问你的意思,已是给足了你天大的面子,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秦檀的心脏跳滞了一拍,脊背微僵。
她当然知道,李源宏性情暴戾无常;若是她态度强硬,恐怕又要让整个秦家都替她陪葬。于是,她便低下头,恳切道:“皇上,武安长公主即将下嫁于贺朝议,而臣女若在此时入宫伴驾,长公主也许会误会皇上,认为皇上乃是为了让我入宫,才令她嫁给贺桢。如此,长公主必会黯然神伤。”
提到武安,李源宏的神色微微变了。他怔了一下,旋即道:“你倒是机敏,拿出武安来逼退朕。……也罢,不急于这一时。”
秦檀额上有一滴冷汗,她呼了一口气,道:“臣女叩谢皇恩。”
“下去吧。”李源宏挥挥袖,“下一回,朕便没那么好打发了。”
秦檀告了退,起身向殿外行去。
走至一半时,她忽听得李源宏的声音从后飘来:“秦檀,你可知均哥的手上,为何总挂一串佛珠,比旁人更虔诚些?…他心无挂碍,心不动,业亦不动,从来都是最无情。你若为他拒了朕,总有一日,你会后悔。”
——武安已等了他十三年,却依旧是无果。均哥他看似温柔多情,实则寡情得很。
秦檀恭敬道:“谢过皇上告诫。”
她出了玉林殿,秦桃已经在外头苦等着了。见到秦檀出来,秦桃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小声问:“三姐姐,皇上和你说什么了呀?可有提到我?”
秦檀淡淡答:“不过是问些家里事,也不曾提到你。”
秦桃恼了起来:“不可能!怎么会呢?三姐姐,你,你怎么这样呀……”
——皇上肯定注意到自己了,兴许还问了自己的年龄闺名。一定是三姐姐心思狭隘,见不得她入了贵人青眼,这才中道作祟,想要阻了她的富贵路!
秦桃嘟着嘴,越发委屈了。
秦檀见不得她这副作妖的样子,头微微一疼,道:“桃儿,我们要出宫了,你先去南宫门边找马夫吧。我一会儿就来。”
秦桃一点儿都不想和这个心思狭隘、嫉妒自己的三姐姐待在一起,当即掉头去了南宫门。
哄走了秦桃,秦檀立在原处,小小地歇了口气。
忽而间,她听到一阵古朴清远的箫声,温柔隐约,钻入她的耳畔。她寻声望去,看到不远处有一片开在一月的梅,萧萧疏疏,傲雪而存。梅枝下一道清俊身影,如月下谪仙。
拥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宫中放肆吹箫之人,那也只有……
“相爷?”秦檀走近那梅林,诧异问道。
箫声倏忽停止了。
那谪仙似的男子侧过身来,露出微微惊讶之色,正是谢均。
“…檀儿?”他将手中的箫收入箫袋,放入袖中。扫一眼秦檀身后的玉林殿后,谢均面色微微一凝,“皇上召你入宫?”
秦檀点头,低声道:“皇上问我,可愿入宫侍奉。”
谢均的眸色悄然一肃。他垂下手,望着身旁星点寒梅,低声道:“如今,皇上竟也开始瞒着我一些事儿了。”
顿一顿,他望向秦檀,问:“檀儿,你应允否?”
秦檀长长地呼吸一下,答道:“我没有答应。”
谢均的表情,微妙地变动了,似发现了春初第一枝发轫的花似的。
秦檀侧过头去,道:“相爷怎么这样看我?神情怪怪的。可是我…行差踏错了一步?”
“不是。…非也。”谢均缓缓开了口,一双眼深深地望着她,“某只是在想,当年的檀儿,因为对贺桢一往情深,不惜抛却了自己最爱的荣华富贵,拒嫁东宫。”
“嗯?”
“如今的檀儿,又是对谁一往情深,以至于拒绝了天子之命呢?”
那一瞬,秦檀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第41章 心动幡动
“如今的檀儿, 又是对谁一往情深, 以至于拒绝了天子之命呢?”谢均问。
秦檀的心, 莫名咚咚跳了起来。
那心跳的原因, 并非恐惧, 并非难堪, 而是不知所起的紧张, 像是个被人撞破了秘密的恶徒,或是被逮到的梁上君子。
她眼皮垂落,努力露出如常笑容, 淡淡道:“我并不是因为对旁人一往情深,才拒绝了天子之命。不过是宫中尔虞我诈太过,我怕我力不能敌罢了。”
她虽神色如常, 声音淡然, 视线却始终只盯着树上一朵寒梅,并不多看谢均一眼。
“哦?宫中尔虞我诈太过?”谢均眼角微抬, 眸中略有探查之意, “孟恪妃的伎俩, 在你眼里, 恐怕都不算什么。你那般心计多端, 既能求得秦家力捧你上太子嫔之位, 又怎会惧怕那后宫风云?”
秦檀的眼飞速眨了几下,她愈发做无事姿态,手抚上枝上寒梅, “我母亲之死, 于天家脱不开干系;我不愿嫁入天家,又有何奇怪?”
谢均思忖一会儿,望向她的眸光越发泛着灼光:“檀儿,你不是那等倔强孤傲之人。若说贺桢为了一段仇而誓死不肯将就,我还会信。可檀儿,你从来都会选忍气吞声、伺机反击。若不然,你不会回到厌恶的秦家寻找线索,而会选择自立门户。”
秦檀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那、那又如何?”
“依照你的性子,为了探查母亲的死因,你不会孤傲地回绝,只会将此当做解开谜底的机会,进而入宫伴圣。”谢均走近秦檀一步,目光深深凝视她的侧眸:“以是,你拒绝皇上,定有他因。”
说罢,谢均摘下枝头那朵散着幽幽冷芳的梅,别至她发髻上。
男子修长的手指,摩挲擦过她柔软的耳廓。秦檀觉得被他碰过的那一处,泛着春痒。
“这梅虽好看,却不衬你。你非气冷孤高之寒梅,而是艳丽自华之牡丹。”谢均道。
秦檀的心跳得愈发快了。
“我…家中还有事,妹妹尚在宫门口等候,我便不多叨扰相爷了。”她扭头,神情故作淡然冷静,“相爷说的话,我并听不懂。请恕我告退了。”
随即,她便提着裙摆,朝梅林外头匆匆去了。
走出许久后,她听见那篇梅林里,又响起了幽幽深远的箫声。
秦檀停下脚步,摸着鬓边那朵寒梅,神情有些怔怔。
自己这是怎么了?竟被他的三两句话扰乱了心神。
她曾错信了贺桢一次,却被辜负得彻底。如今,她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了。
男女之情,并无什么可留恋的。
秦檀微揉眉心,上了秦家的马车。
***
谢均吹罢一曲,走向景泰宫,在殿外求见李源宏。
内监入殿禀报后,李源宏便亲自推门来迎,道:“听见箫声,朕便知道是均哥来了。天冷,赶紧入殿内来,免得吹冷风了。”
“皇上如此,微臣惶恐。”谢均谢了恩,步入殿中。门扇合拢,铜炉内暖气熏的人面庞渐润,龙涎香沉沉弥散。
“均哥,坐。”李源宏一撩衣摆,甚是兴致勃勃的样子,“你来的恰好,朕要为武安修建一所世间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行宫,礼部拟了几个名字上来,均哥也一道挑挑。”
但谢均却未坐下,而是揖手弯腰,不肯起身。李源宏微微讶异,问道:“均哥,你这是做什么?”
谢均垂着头,问道:“皇上,请恕微臣有无礼一问:敢问皇上,可是要召檀儿入宫?”
李源宏的面色不改,依旧轻慢;他搁下手里拟了数个宫殿名字的折子,道:“均哥的消息倒甚是灵通。”顿了顿,李源宏问:“均哥,你莫不是对那秦氏动了真心思?”
谢均不置可否,道:“檀儿为人率真利落,均确实欣赏。”
李源宏重重搁下折子,面若寒霜:“均哥,她是嫁过人的女子,又岂能配得上你?更何况,她好高趋利、汲汲营营,最爱权势不过,根本不是均哥的良配。你应当取一个纯善天真的大家闺秀,而非是那秦氏。”
谢均闻言,只淡淡一笑,道:“既秦檀配不上谢均,又岂能配得上天家贵苑?”
李源宏一时语塞。旋即,他冷嗤一声,道:“朕已应允她无双荣华,朕不信,她会不答应入宫。若是届时,她自愿入宫,均哥你就理当放手了。”
谢均面上那些微笑意,愈发温柔。他缓缓道:“皇上,她已拒了您,便说明这宫中的富贵荣华,于她而言便如无物。”
李源宏闻言,眸光微暗,如无边之夜。他冷笑一声,道:“那秦氏从前为了攀附权贵,吵闹着要做太子嫔,为此使尽了心计手段。这样一个趋炎附势、狡诈多端之人,又怎会视富贵荣华于无物?”
谢均敛起眼眸,耳听得滴漏远远,声音亦轻渺了起来:“皇上,若非生来苦难,又怎会渴求权势至斯?若是生就银环宝绕,自小金堂玉马,便不会时时算计、刻刻狡诈了。她并非生性如此,世人总得允她变回本来性情。”
李源宏面色微愣,长眉挑起。未多时,他嗤笑一声,声音中满是不屑。
“真是荒唐!均哥,莫非你的意思是,她原本良善温柔,只是被人迫着,才变成个心计多端的女子?”李源宏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笑了好一阵子。待笑声终于止住后,李源宏摇摇头,道:“这世上,人人皆为逐利而生。朕不信,有人生来为善。”
谢均闻言,悄然叹一口气。他从来都知道,李源宏总是固执己见;旁人的劝,十之八|九,李源宏是听不大进的。于是,谢均只能道:“既檀儿不愿入宫,还望皇上念在均的份上,莫要强求。”
李源宏慢慢重拿起了折子,垂眼瞧着,道:“此事,朕知道了。…对了,均哥,不若先来挑挑这行宫的名字罢!莫要扫了朕的兴致。”
他既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说“知道”,谢均有些无奈,但也无法,只能取过折子,一道帮着挑宫宇楼台的名字。
飞霞、栖梧、摘星、秋叶……
李源宏挨个儿瞧着名字,忽而散漫道:“均哥,你将佛珠随身携带,从来都念着‘不可糊涂’这句话。六根清净的佛祖,还留在你的念珠里,你却动心生业,可对得起当年灵华寺慈音大师对你的赞誉?大师说你,乃是‘心不动幡亦不动’的好苗子。如今,朕看均哥你啊,是幡动招展,不可停歇了。”
谢均闻言,指尖不自觉掠过腕间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