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iang
李源宏与谢均言谈彦彦着踏了进来。粗粗一看,这光景还蔚为好看。李源宏生的是阴柔俊美,自有一股贵气华灼;谢均是清俊温雅,恰如一块几经雕琢摩挲的美玉。二人站在一块儿,各有风姿。但有熟知李源宏性情的,恐怕就不敢这样说了。
一群妃嫔齐刷刷地向李源宏行礼,可李源宏的眼神,却越过茫茫众人,落到了人群之中秦檀的身上。
她今日打扮的格外艳丽,穿的是一袭水芙蓉色望仙彩纱裙,衣摆开满昳丽花枝,寸寸丝线精巧动人。李源宏隐约记得,恪妃从前也有这样一身衣裳。但是恪妃穿起来,却没有秦檀这般光彩夺目、艳丽照人。她这一身,再衬上髻间翩然欲飞的蝴蝶步摇,着实是惹眼极了。
李源宏望着她,不知为何,心底微微紧张。
他已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一回有这般滑稽的心态,还是与妻子殷流珠大婚当日,掀起殷流珠的盖头之时。那时,他见到这素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妻子,心底便是如此紧张着的。
在洞房那夜,他甚至还荒唐地想过:父皇的心底,到底是惦念着自己的。若不然,也不会为自己安排这样好的一桩婚事。
如今,李源宏再度有了这紧张的错觉。他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想要确认藏在刘春袖中的那副圣旨——上头是他仔细斟酌后下笔所写的封妃圣令,只要刘春展开它,好端端地念出来,那么秦檀便会是宫中的丽妃了。
“丽”字封号,确实衬她。宫中四妃之位长久空缺,只有恪妃一家独大,确实应该充点儿新人填补填补了。
李源宏侧过头想看刘春,但他没瞧着刘春,反而看到了谢均的面庞——谢均望着他,神情很是淡定,分毫猜不到李源宏已悄悄写下了封妃的圣旨。
一想到此事,李源宏的心情便微妙地愉快了起来。
谢均见他笑,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旋即,他的目光也远远地越过人群,望向了秦檀。两人匆匆对视一下,很快便分开了目光。
但秦檀再低下头时,面上却是带笑的。
“都起来吧。”李源宏虚扶一下,令诸位妃嫔都起身,自己则坐到了贾太后与殷皇后的中间,道,“今日是敬宜的生日,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泥于虚礼了。”
恪妃很甜蜜地一笑,晃了晃敬宜公主的小手,小声道:“回头记得谢过你父皇。”
宫女捧了戏本子过来,要李源宏先点戏。李源宏却摆摆手,道:“母后先点吧,儿臣记得母后喜欢看《献美单于》?”
贾太后接过戏本子,道:“那《献美单于》讲的是毛延寿如何误了王昭君,哭哭啼啼、凄凄惨惨的,看多了也忒没劲头。今儿哀家便换换口味,点一出《红娘做媒》吧。这西厢记的故事热闹,红娘牵了一段好姻缘,较为喜气。”
李源宏闻言,道:“母后竟有兴致看这了?莫非,母后是想为在座的哪一位做媒不成?”
“哪里的话。”贾太后将戏本子递回去,道,“皇帝也点一折吧。”
李源宏没有翻开戏本,便道:“点一出《武帝求仙》吧。”
贾太后打趣道:“这一折讲的是汉武帝为求李夫人还魂,四处祈求仙人。怎么,皇帝莫不是对哪位佳人有意,借了汉武帝的由头暗表心意?”
李源宏不答,却抬手将戏本递给谢均,道:“均哥也点。”
谢均翻开戏本,见到第一页,便笑道:“我不懂戏,这第一页上是《长生殿》,便点这一折吧。”
人群里的秦檀听到这一句,心思微微一动。
当初谢均也给她送过这样一本戏谱,那时,他还不喜她,觉得她两面三刀,小心眼地特地送了这本《长生殿》,讽她比戏子还会演。可时过境迁,如今他再点这《长生殿》,她竟一点都不觉得可恼,反而有些舒坦了。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开演了,贾太后状似闲散,道:“哀家记着,恪妃宫里的秦女佐今儿个也二十多了吧?从前是哀家下旨让秦女佐与贺朝议和离,闹了好大一场误会。如今哀家心底还过不去呢,总想着弥补弥补。”
秦檀闻言,起身站了出列,道:“不过误会一场,微臣不敢有怨言。”
太后见了,做欣慰状,道:“你在恪妃宫里服侍,勤勤恳恳的,无人不夸好。难得有个能让恪妃都顺心如意的人,哀家怎能不好好对待?哀家想着,总得替你找个去处,好让你的下半辈子有所依靠,不至于孤孤单单的。”
李源宏闻言,心底微微咯噔,知道贾太后约莫是要和秦檀过不去了。他唯恐贾太后已被武安说动,要一道置秦檀于死地,便连忙道:“是,儿臣也常这么想,要好好补偿一番秦女佐,所以已有了准备。”
——他早就准备好了封妃的圣旨,今日就会拿出来。
“准备?”贾太后听着耳边的唱戏声,心中略略不安,道,“你准备了什么呀?哀家倒也有些准备,皇帝前朝事忙,这姑娘家的事,总不如哀家做的顺手。”
太后心道:皇帝有所准备,恐怕是准备将这秦氏封妃了!如今皇帝能为了秦氏悖逆她这个太后的意思,日后秦氏真的做了妃嫔,这宫里岂还有她太后的位置?决不能让皇帝逐了这个意!
可李源宏已开口道:“刘春,去,将圣旨拿出来,朕已决意封……”
他这个“封”字刚出口,贾太后已倏忽站了起来,急切大声道:“哎呀,哀家瞧宰辅大人便甚好,瞧着会是个疼人的,秦女佐又貌美夺人,两人正是相配。不若哀家今日便做个媒人,亲自为你们二人指婚吧!恪妃,你会不会心疼秦女佐,不肯放人呀?”
贾太后这刻意的一长串话,令李源宏瞬间懵了,口中一句“封秦檀为丽妃”是进退不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颗心在嗓子眼七上八下地胡乱跳着,最后只能阴沉沉地说了句:“母后……”
那头的恪妃已是喜滋滋站了起来,应和道:“哪儿的话?秦女佐能有桩好姻缘,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呢。太后娘娘肯做主,臣妾又哪有不放人的道理?自然是风风光光替秦女佐送嫁了。”
李源宏眯眼望着恪妃神色,略略咬牙,知道这是太后与恪妃早就串通好了。眼下,他只得把目光投向谢均。
“均哥……”李源宏呼吸不稳,眼底略有恳求之意。
可谢均却笑笑,道:“微臣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那一瞬,李源宏只觉得满心恼意。他的脾气一下子便上来了,眼底俱是狠戾之色,捻着青金石朝珠的手重重朝桌板上砸去。可那手掌还未落地,他便听得太后的一声话。
“皇帝,先前你送哀家的那匣子东珠,哀家很喜欢,命人做成了这一支发钗。”贾太后慢条斯理,道,“你果真一直都是最孝顺的,不枉费哀家对你的养育之情。”
李源宏听到自己赔罪时送的那匣子东珠,忽而如泄了力一般,跌坐在圈椅里。
母亲到底是他的母亲,他如何能太过违逆呢?
他听得另外一边秦檀稳重的谢恩之声,又想起那道未曾发出去的封妃圣旨,心头一阵惘然。台上的戏子还在唱着,如今已演到了《武帝求仙》这一折。
“哎呀呀夫人你抛下吾独去也,此后便是伤心月凄凉花。吾上下求索问仙路,可娇娇是红妆断送,星盟皆绝……”
第62章 南烟香味
太后这一道赐婚的懿旨下来, 整个凤仪宫里皆是一片哗然。
年纪小些的皇子、公主, 听不懂太后是在讲些什么, 照旧笑闹吃喝着, 敬宜公主还抓着恪妃头上的赤金发簪子不肯松手。也只有二皇子, 露出惊喜的神色来。
秦檀低身蹲礼, 心头有微微的诧异在涌动。
上回, 恪妃表露出要为自己和谢均做媒的意思,她便有些哭笑不得。虽恪妃说的煞有介事,可她却并不怎么当真。谁让那谢家乃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 而她秦檀的身世却并不算相配。仅凭一个恪妃,恐怕是成不了这桩事。
可如今,贾太后亲口赐了婚, 那这婚事就是板上钉钉了。
一时间, 秦檀不知是该惊还是喜。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开始暗暗猜测——猜测这桩事儿, 是不是那个狡诈可恶的恶相事先筹谋好的。
……未料到, 她竟当真要嫁给谢均了。
从前她还信誓旦旦说过, 让谢均别再惦记着她, 她已决心不再嫁人。可如今太后的懿旨下来了, 她却没有分毫抵抗的冲动, 竟然想就这般地……
这般顺水推舟地应下来。
她想到谢均对待她的点滴种种,便越发不想抗拒这婚事了。话还没说完,脑海里已冷不丁蹦出谢均穿着大红婚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模样来。
秦檀还没起身, 凤仪宫里的妃嫔们, 俱是掩不住诧色,皆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这秦氏的出身,与宰辅大人差的有些远吧?更何况,秦氏都嫁过一回人了。太后娘娘这哪儿是指婚成秦晋之好,分明是结仇呀……”
“这秦氏是祖坟冒了青烟,还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竟然可以嫁给宰辅大人?若是侧夫人、贱妾之流倒也算了,恰恰匹配她那浅薄的家世。可听太后娘娘的意思,竟然是做个正室!”
“瞧瞧,把恪妃娘娘哄好了,就是有这么好的福气。这宫里头谁做主,不是一目了然吗?你以为凤仪宫的那位,还能当家呀?”
“那皇上方才想说的是什么?封秦女佐做什么?莫不是……封妃吧?”
零零碎碎的议论之声,令贾太后满意地笑了起来。她对低身蹲礼的秦檀道:“秦女佐,你是个好孩子,赶紧起来吧。宰辅比你大了近十岁,老夫少妻,他应当更疼爱你一些才是。”
这一个“老夫少妻”压下来,连秦檀都有些无言。
——何至于这么夸张?宰辅也就是二十又九,离而立都差了一年;两人都是二十打头的岁数,怎么就算是“老夫少妻”了?太后娘娘这想法,也忒奇怪了。
秦檀又再向贾太后谢恩了一次,这才退回了恪妃身后。恪妃抱着敬宜公主,喜气洋洋道:“哎呀,总算是解了本宫一桩心头大患。这一回,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秦檀坐了下来,安静地很。没一会儿,台上的《武帝求仙》唱罢了,接下来便是谢均点的《长生殿》其中一折。这唱词讲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念的是“朕与卿今生尽偕老”。秦檀听着这恩爱盟誓之词,略略有些恍惚。
但到底,心头还是有些欢喜的。饶是她不欢喜太后,更怀疑她在母亲之死中推波助澜。可毫无疑问,此时贾太后的懿旨,于她而言,是一桩好事。
她抬起头,视线越过人群,看见笑颜晏晏的谢均,心底便微微地发暖。
当初她与谢均定下约定,她不嫁给李源宏,谢均不娶殷摇光。如今二人都践行了诺言,也是时候得一个好果子了。
她正偷偷地垂着眼笑,忽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秦檀抬头,循着视线望去,却恰好撞上武安长公主满是怨戾的眼神。此时此刻,她盯着秦檀的眼神,几如疯狂一般,令人恐惧。
秦檀知道,长公主是在妒恨她能够嫁给谢均。
若是换做往日,理智如她,是绝不会和长公主硬来的,只会暂避锋芒,做小伏低,躲开长公主仇恨的目光。但是此时,她却很大胆地回望了过去,目光炯炯,分毫不让。
——她如今是谢家未过门的夫人了,长公主凭什么惦记她将来的夫君?
谢均对长公主,从来没有分毫逾矩。多年来,只有君臣之礼,并无越过雷池半步。如此礼让,不但不能让长公主收敛,反而让她将谢均视作囊中之物。
长公主以为,这世上没人敢与她争抢谢均吗?
戏台上的人还在继续唱着,描红扮绿的杨贵妃甩着长长的袖,满头颤颤珠翠盈盈流光,红的唇白的齿昳丽娇媚。贾太后心满意足地看着戏,对身旁的菊姑姑道:“这杨贵妃扮的好,回头重重有赏。”
席间的议论声,渐渐平复了下来。今日到底是敬宜公主的生辰,太后给宰辅赐婚的事,再惹人议论也不可喧宾夺主,妃嫔们又恢复了一派和乐融融。
几个低位的妃嫔,有心谄媚恪妃,便纷纷聚了过来,围着敬宜公主说讨好的话。一时间,恪妃这里是翠翘层叠、华衣锦缕,令人眼花缭乱,那娇娇悄悄的声音,充塞了耳畔。
“瞧瞧敬宜公主生的如此玉雪可爱,恪妃娘娘真是好福气。”这说话的是个常在,没得封号,谄媚之意都从眼底涌出。
“若不是沾了公主的光,咱们今儿哪能赏曲呢?”另一个小贵人也摸着公主的头,一个劲儿夸着。隔了一会儿,还伸手摘下头顶一朵珠花,道,“嫔妾瞧这珠花也配公主,不如,便赠给公主玩玩儿吧。”
“恪妃娘娘为人心善,对待宫里的人都好极了。嫔妾姐妹几个,都很是敬仰呢!”这个面带假笑的,也是个常在,境况稍好些,得了个“婉”字的封号,倒是衬她假面似的表情。
恪妃被众人围绕着,心里舒坦极了。
她就是喜欢被众星环绕的模样,巴不得这寰宇的中心都是自个儿。只可惜这宫中到底不是她一人独大的场子,就算她再得宠,凤仪宫也还有个正宫皇后殷流珠在。更何况,朝露宫那位长公主也是个越不过去的坎儿。
几人正说着话,冷不丁,席间有个伺候的宫女尖叫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
这一声尖叫真是好不刺耳,令众人都陡然侧目,望了过去。台上的戏被打断了,也只好停了下来,杨贵妃不知所措地站着,也忘了与唐明皇一道赏月了。
“发生了何事?竟然敢在这凤仪宫里大吵大闹,真是不成体统。”贾太后不悦道。
那宫女颤颤地跪了下来,指着地上的一个物件,惊恐道:“奴、奴婢刚刚在地上瞧见了这个,这才惊慌失言,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贾太后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却看到那地砖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制人偶,不过半个巴掌大小,却四肢俱全、五官均有,很是有模有样。令人心惊胆战的,则是这小人偶的肚皮被剪刀给破开了,露出里头满满的绒絮来,那绒絮竟然都是特意染的红色!
贾太后身旁的菊姑姑大惊,道:“这分明是个拿来诅咒人的东西!是何人这样大胆,竟敢在宫中行厌胜之术?!”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在这宫闱之中,行厌胜巫蛊之术本就是大忌,更何况是今日这等场合。若是叫人捉出了罪魁祸首,恐怕那人只能落个不得全尸的下场了。
李源宏也是微微一惊,暴怒道:“真是反了!若是让朕知道是何人所为,一族皆脱不了干系!”
这一句“一族脱不了干系”,令众人都露出煞白面色,连忙各自推开,不敢冒头,生怕有了丁点儿嫌疑,惹来龙颜震怒,为家族带来滔天祸事。
贾太后面色一沉,原本好好的心情都被破坏殆尽了。她道:“什么厌胜之术?不过是那些意难平之人拿来安慰安慰自个儿的玩意罢了。若是厌胜之术真的有用,那这天下人人都可做皇帝了!”说罢,她道,“阿菊,把那个人偶拿过来,给哀家瞧瞧。”
贾太后叱咤宫中,什么样的手段没有见过?当年她与恭太妃斗的你死我活,这厌胜之术根本算不得什么,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菊姑姑壮着胆子,叫人把那具小小的人偶捡上来,呈到贾太后跟前。
但见这小人做工精致,有鼻子有眼的,只不过肚子上那一道口子真是吓煞人。太后眼尖,瞅见肚子缝里藏了一张小纸条,便飞快地抽出来一瞧,原来那纸条上写的是生辰八字。
菊姑姑见了,大惊失色,道:“太后娘娘,这、这是您的八字呀!”
贾太后露出震愕神色,一瞬儿便联想到了当年与她势同水火的恭太妃,高声道:“莫非是周氏那个贱妇又回来了?!哀家叫她好好在陵宫为先帝爷祈福,她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