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iang
——这秦氏贱人,说的是洛儿的事!
提到那个早早离去的孩子,长公主的心底便是一阵尖锐的疼痛。那些不愿回忆起的往事,俱在此刻涌现,她尖叫起来,道:“无辜?冤死?那些人个个都看不得本公主畅快,都是谋害于我的人,谈何无辜!”
“真是疯了。”秦檀蹙眉,继续出言讥讽,“看不得你畅快?难道,冒死救出无辜婴孩这样的善举,也算是看不得长公主畅快,谋害于长公主吗?!”
武安长公主闻言,愈是被激怒了,哑着嗓子道:“你这是在为那个抱出洛儿的贱妇鸣不平吗?!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公主便是处死了那个多管闲事的贱妇又如何……”
“武安!”贾太后怒喝一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贾太后心底很是焦急。
一定,一定是这秦檀知道了一些什么,她想在此时此刻,故意激怒武安长公主,好叫长公主自己失口说出当年的真相来!
真是好一个恩将仇报的恶毒妇人!
自己方才给她指了这样好的一桩婚事,此刻,她便对长公主咄咄逼人起来,想置长公主于死地!
明明已想法子将三王赶去了昆川那等偏远的地方,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怎么突然间又闹出这样的事来?莫非,还有漏网之鱼不成?
“秦氏,你休得胡言乱语。”贾太后冷着眼,不悦地教训道,“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若是令长公主的身体有失,没你的好处!”
秦檀咬牙切齿,愈发从谢均身后跨出来,道:“那微臣偏要说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长公主,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做过噩梦吗?!”
“你…你……!”长公主努力从唇齿间挤出这个字眼儿,忽然倒抽一口气,踉踉跄跄地软了下去,闭着眼落歪斜在椅上。
松雪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查看。短短一会儿后,松雪抬头急呼道:“不好了,长公主心疾犯了!快去请太医!”
“武安!”李源宏夺步上前,满面惊色。
贾太后也立刻慌了神,亲自上前揽住了武安长公主,眼眶泛红,道:“果真是出事了!快,快去请太医!不准耽误了!”说罢,便贴着长公主的脸,细细地念着她的名字,“武安,你可千万得好好的,母后经不起你这一吓……”
见到长公主满额汗珠、神色痛苦,贾太后的心立时被揪紧了。
虽武安长公主为了排除异己竟不惜诅咒生身母亲的行为,令贾太后很是心寒,但武安到底是她疼爱无比、颇有亏欠的亲生女儿。此时此刻,太后的心底只剩下担忧和怜爱了。
人群之中的秦檀还想再说些什么,谢均却拦住了她。
“檀儿,便是想要替你母亲报仇雪恨,也不能急在这个时候。”他比秦檀冷静太多,慎重道,“方才你没能让长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这件事,如今她晕了过去,便是丧失了先机,此计已不可行。”
秦檀闻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终究是压抑下了冲动。
现在,她果真还无法一气扳倒武安长公主。
真可惜。
若非是贾太后打断,长公主本应已在众人面前承认枉杀母亲这件事了。各宫妃嫔、受邀前来的重臣亲眷、宫中服侍的官僚……众人皆会知道此事,长公主便退无可退了。
长公主受了谢均订婚的刺激,失了理智;这样大好的机会,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再有。
“真是叫人不甘。”秦檀眼睁睁看着众人团簇着将长公主送走,咬咬唇角,道,“心疾?若是真因心疾出事了,还算是便宜她了。”
看她说的这么放肆,谢均有些无可奈何。他扣住秦檀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道:“檀儿,今日长公主与你闹了这么一出,长公主与贾太后都容不下你,你恐怕是在宫里待不下去了。……日后,还得防范着这对母女才好。”
“左右我原本就没想在宫中久留。”秦檀道,“入宫,也不过是为了寻找母亲真相的权宜之计罢了。”
谢均微微摇了摇头,道:“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这日后,若无我护着你,也不知道你还能怎么办。”
两人正说话间,李源宏忽而走了过来。他似是有话要说,目光在秦檀和谢均的面庞之上游离了一阵,道:“均哥,朕……”
他的视线,落到了谢均与秦檀相扣的手上。
不知为何,李源宏只觉得两人双手交叠的画面刺目且嘲讽,令他只想狼狈地扭过头去,绝不再看。
一阵沉默后,李源宏负手,道,“朕先去看看武安。今日的生辰宴闹成这样,朕也没了兴致,让众人各自散了罢。”
妃嫔宫人们本就大受惊吓、魂飞魄散,此刻听闻皇上叫散的圣命,纷纷舒了一口气,各自蹲安,急急忙忙要回宫去。
前前后后半个时辰,凤仪宫里的热闹纷繁便已落了幕。
恪妃吓坏了,即刻就要带着大哭不止的敬宜公主回丽景宫。秦檀身为丽景宫的女学士,也不可在凤仪宫中多留。便是心底有再多的话,也只能藏起来,留待日后再说。
“谢均,我先随恪妃娘娘回去了。”她将自己的手指从谢均的掌间抽出,道,“过两日,我再来寻你。你快要去昆川了吧?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你可别忘记了。”
“嗯。”谢均点点头,道,“你先回去吧,莫要让恪妃娘娘担心了。”
秦檀跟上了恪妃的脚步。
踏出凤仪宫前,她回望了一眼谢均。
谢均还未走,只远远望着景泰宫的方向。
秦檀瞧见他的侧影,心底有话,呼之欲出。可她终究是没有上前询问。
远方的景泰宫,隐匿在一片飞檐楼阁之中。红墙绿瓦、辉煌富贵,遮掩去了景泰宫的大半轮廓。但谁都知晓,那座宫宇里住着的,是天下的主人、大楚的国君。
谢均望着景泰宫,便是望着李源宏。
秦檀很想问谢均,若是要在李源宏与她之间做一个抉择,他会如何做?
那位掌握天下的君王,是武安长公主的帮凶。只要他还护着长公主,长公主便不会有被扳倒的一日。若是谢均想要帮秦檀为母洗清冤屈,那免不了与李源宏为敌。
可谢均与李源宏的关系,又绝非那么好割断的。
谢均曾笑着说过,李源宏会狐疑天下的任何人,却独独不会怀疑他谢均。谢均乃是李源宏伴读,二人少年相伴,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时至今日,身为天下之帝王的李源宏,仍然敬称他一声“均哥”。冬日雨雪,李源宏替谢均亲自掌伞;夜间风大,李源宏随手增出价值千金的披风御寒。
谢均与李源宏有这样深厚的情谊,他会为了替自己,替一个小小的秦檀报仇,而舍弃李源宏吗……?
秦檀的脚如粘在了原地,不敢上前询问。芳姑姑催促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女佐,咱们赶紧回丽景宫去吧。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倒霉极了!”
于是,秦檀只能放弃心中所想,跟着恪妃出了凤仪宫。
恪妃抱着哇哇大哭的敬宜公主坐上了腰辇,一脸的心有余悸。“敬宜不哭不哭啊,咱们回宫去了。”恪妃哄一哄怀中的女儿,抬手让辇夫起辇。
旋即,她便低下头,对跟在身旁的芳姑姑和秦檀抱怨道,“只要还有武安长公主还在,这宫里就永远不得安宁!你们瞧瞧,见天儿的找麻烦,也不知是哪儿来的那么多怨气!这会子,又和本宫宫里的人烦上了!”
芳姑姑心惊肉跳,左右张望一阵,小声提醒道:“娘娘,您可要慎言呀。要是让长公主知道了,您与长公主又得闹将起来。更何况,这一回,似乎连太后娘娘都动了怒,秦女佐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恪妃脑子单纯,疑惑道:“哪有这么夸张?不就是打了长公主的脸,不肯认下那厌胜之术的事儿吗?太后娘娘若是明智一些,便该知道这事本就与秦檀无关、与丽景宫无关呐。”
芳姑姑苦口婆心道:“这厌胜之术是谁做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是谁让太后心尖上的武安长公主犯了心疾,是谁冒犯了长公主。”
恪妃似乎终于有点领教了这个意思。
“那可怎么办?”恪妃瞧着戴了护甲的尾指,小心翼翼揉着眉心,一副头疼模样,“要是太后娘娘真想和秦檀过不去,本宫可是拦不住的。”说罢,她瞪一眼秦檀,道,“你倒霉也就倒霉罢,可你出事儿了,皇上迁怒了本宫,那该怎么办!”
恪妃这样毫不遮掩的话,令芳姑姑和大宫女宝珠又差点儿厥过去。
——娘娘啊!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这个口无遮拦的毛病呐!
***
远离了凤仪宫,那片吵闹喧嚣,便随之远去了。
李源宏的腰辇匆匆行在宫道上,几个抬御辇的小太监都垂头闷声不语,生怕触了皇上此刻的霉头。
“停。”
行路行了一半,李源宏忽而竖起手掌,让小太监们落辇:“朕要自己走走。”
刘春额上挂一滴薄汗,提醒道:“皇上,前头就是朝露宫了。长公主犯了心疾,您不是赶着去瞧吗?”
李源宏一撩衣袍,面色冷若寒霜。“朕不是太医,便是去瞧了,也无用。”他跨出腰辇,垂了眼帘,道,“这一回,朕不想……去瞧她。”
刘春露出古怪的神色,心底道:真是六月飞雪,稀奇的很!
——谁不知道,武安长公主向来得皇上宠爱?这一回长公主可是犯了心疾,皇上不但不急巴巴地冲去探望,反而说出“不想去瞧她”这样的话来。
这可真是反常呐!
但刘春心底再嘀咕,他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抬手挥散了那几个抬御辇的小太监,谄媚笑着跟了上去,道:“皇上,奴才陪您走走。”
李源宏没有走去朝露宫的路,反而踏上了岔开的一条小径。这小径上栽满了碧绿成阴的树木,满冠秀叶在风里婆娑着沙沙作响,清净的很。偶尔能远远听到一阵丝管之声,不知是何处的歌博士,一声一遍地唱着。
李源宏慢悠悠地走着,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面前的小径。初夏微炎的风将他的衣袍鼓的满满,他的黑发亦在面颊侧乱舞。
“刘春,朕不去瞧武安,是否有些太绝情了?”他问道。
刘春哪敢说“无情”?立即飞快答道:“皇上,这哪算无情呀?您日理万机,抽不出空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更何况,长公主的病定然需要静养,您也说了,您不是太医,去了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留长公主一片清净。”
李源宏听了,微勾嘴角,乖戾地嗤笑了一声:“你倒是会说话。”
他这一笑,叫刘春是从脚底心冷到了脑袋,立即颤巴着开始担心自己说错了话。但李源宏却没责罚他,只是道:“朕便是这样一个无情之人,朕知道。这一回,是武安自己的错。”
说罢,他的眸色便深了一些:“她放不下均哥,这本就已是大错。为了均哥,向秦檀出手,这更是错中之错。朕平日宠着她,可绝不能让她这般滥杀无辜!”
“皇上圣明!”刘春急忙应承着,心里却道:皇上,您可真是左面一套,右面一套。您自个儿杖毙那些宫婢朝臣时,那表情是多决绝狠辣,与长公主是如出一辙的可怕。怎么遇上那秦氏的事儿,便要说起“滥杀无辜”的腔调来了?
李源宏顿住脚步,敛着眉眼,五官死气沉沉的。
刘春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心底有些惊恐。虽皇上平日里的表情就有些可怕,但还从未有过哪一日,是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简直像是失了魂魄似的。
许久后,李源宏低低一叹,道:“到底是输给了均哥。朕从小便不如他,样样皆不如。到了如今,亦是不如。”
当年,县皇帝本想让少年谢均辅佐三王李恒知。但谢家老家主却是个一力维护正统的老顽固。在老谢家家主的眼里,嫡庶之分大过于天。因此,老家主便冒着触怒先皇帝的风险,将谢均送去了太子李源宏身旁。
如今李源宏登基,在朝堂之上,谢均多有匡扶。只要是交给谢均伴的事,便无有不妥的。李源宏常常无法自克、暴怒杀人,但谢均却能叫他平息怒火,保住无数臣子性命。
这样世间无二的人……
他确实是不如。
现在想来,若非是他李源宏沾了一个嫡字,那是不可能遇到谢均这样世间无二的人的。
一股深深的挫败感,涌上了李源宏的心底。他身为天子的狂妄自尊,在瞬间被击的粉碎。这一瞬,李源宏的脚步有些踉跄了。
“‘丽’字封号,正好衬她。只可惜,她不喜欢朕的权势,只欢喜均哥。”李源宏喃喃道,“朕是不如啊。原来这世间,倒真不如朕想的那般,人人皆是逐利而行。”
刘春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个“她”是谁。刘春不敢说其他的,只能顺着李源宏的话劝慰道:“皇上,您若是真心待秦女佐,就不妨往好处想。能瞧着秦女佐快快乐乐的,总比看着人家在宫里闷闷不乐要强!”
李源宏沉默半晌,冷哼一声。
“她秦檀是什么东西,值得朕用这么多耐心去等?!”说罢,他便驱散了方才面上的惘然,恢复了平日里的乖戾冷酷,道,“让她滚吧,不识好歹的东西!”
“皇上圣明!”刘春跟着巴结,“您说的对,都是那秦女佐不知好歹!”
远处的丝弦咿呀之声,越发响了。李源宏蹙了眉,不悦道:“这歌声真是聒噪!何人竟敢在宫中吵闹?去,把她找出来,杖……”
一个“杖毙”在唇间回转了好几圈,终究没吐出来。
许久后,李源宏一甩袖,道:“把她找出来,罚她月例银子。吵吵闹闹,不成体统。”
刘春惊奇地皱了眉,险些倒吸一口气。
——竟然不是杖毙,而只是罚月例银子?
总觉得,皇上的神情虽与往日相同,但有哪儿不太一样了。
“走吧,去朝露宫看看武安。”李源宏大步向前走去,刘春连忙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