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草莓甜玉
没了书,她只好凭记忆回答。
这一段前天爹爹讲解时,重点提了提,她还有些印象,但是,要是这样她就能记得,也就不至于被并列为“双姝”了。
她轻轻吸了口气,想得有点吃力:“程子曰……”
“嗯?”
“这一章我已经会背了,只是还没背到注解。”她答不上来就反问,“你怎么不让我背下一句呢?”
答不上题还怪起出题人不会出题了。
萧景昭把书还给她:“读经而不明经,何用?别学那些迂腐的书生。”
沈玉如正在赶紧翻书,去看程子讲了些什么,听到萧景昭这话,倒是有些反应过来了。
突然考自己学问,怕不是因为昨天跟他说,晨读在研究孟子吧。
他果然是没信。
沈玉如突然有些想笑,原来高洁不羁如他,也会计较这些小事。
今天纪明珠带来分享的是苏记的点心,她先给沈玉如分了,因昨天跟前桌两个人算是熟了,也给他们分了分。
纪明珠是县丞家的千金,家里有小厮丫鬟,不拘哪天,只要她想吃,就能让下人早早地排队去买。
沈玉如就想起给她买梅花糕的爹爹来。
爹对她这么好,曾经对她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好好读书。可惜那时她不懂事,功课潦草应付,甚至让爹替她代写。
不知她爹当时有多伤心,又是有多爱护她才会舍不得逼她苦读。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混账,赶紧把书翻出来,恨不得能一天把书读烂。
纪明珠还在嚼点心,正想跟好友评论这点心的口感,哪知人家已经开始读书了。
她深深地惆怅了。
他们全班总共三个女学生,原本只有一个罗紫柔学习用功,成绩好,她们两个都是不爱读的,算起来不爱读书的占大头,她每天过得心安理得。
现在看这样子,她的好友像是要动真格,这么一来,岂不是爱读书的女学生才占大头了?
纪明珠对自己即将成为班里唯一一个纨绔有些不能接受,忍不住去想好友为什么突然转变这么大。
她们同窗四年,她还记得四年前刚进黄字班时,比她小两岁的沈玉如,个子比她矮了半个头,脑袋上扎着两个小揪揪,轻柔的嫩绿绸缎从小揪揪上垂下来。一身浅绿直领对襟衫齐胸襦裙,加碧绿缠枝纹蜀锦腰封,活脱脱一个娇憨可爱的小童。
这小童却对她说:“你看到那个最好看的人了吗,他叫萧景昭,是我最心悦之人。”说这话时,她的眼睛像夜空,里面闪着小星星。
纪明珠觉得,那一刻的她,比萧景昭本人还夺目。
四年过去,纪明珠从不通男女之情,到饱览市面上各类话本子,书里的青年才俊轮换着喜欢。
可是她知道,阿妧跟她不一样,阿妧喜欢的,自始至终只有萧景昭。哪怕看话本,也不过是代入别人的故事,去想象他们的故事。
纪明珠回忆了一通,等到晨读一结束,连去光顾吃食摊子都顾不上了,拉着她问:“阿妧,你得告诉我,你怎么突然就上进了,不然扔下我一个,你这就叫不讲义气。”
沈玉如觉得自己可讲义气了,并没想瞒着谁,只是这些人的反应让她不想说了而已:“附耳过来。”
纪明珠赶紧把耳朵伸过去,听完大惊:“什么,你要考书院?”
“就知道你们是这些反应,我要生气了。”沈玉如不满地鼓起小脸,伸出雪白的手心,里面躺着一块灰扑扑的石头,穿了红手绳,“除非你帮我把它系在手腕子上。”
纪明珠还在消化她要考书院的事,没多想就帮她把石头系了,系完看了两眼:“你这手链子也太丑了,又大又丑,你爹给你买的?”
沈玉如得意地摇头:“是我爹亲手给我做的,练书法用的。”她昨晚绑了大半个时辰,许是年纪大了,觉得没有小时候有效果,决定每天多绑一会儿。
纪明珠看着那块灰扑扑的石头,作为她的好友,感受到了为难。
一方面,她觉得阿妧根本不可能考上书院,实在是浪费大好时光,白吃苦头,还不如跟她一块儿玩乐,另一方面又觉得,不该打击好友的上进心。
好在她福至心灵,突然想到:“你不是说,你跟萧景昭都约好了,不去参加书院联考吗?难不成你要抛下他一个人去考?”
第5章 县学5
纪明珠的话提醒了沈玉如,考书院的事她可以不跟别人说,但得跟萧景昭说一声。
无论梦中之书是真是假,他们先前有过约定,如今她改变了主意,都该知会他。
沈玉如便道:“我中午就去跟他说。至于他去不去考,要由他自己决定。”以萧景昭的本事,只要他愿意参加联考,恐怕最难的万岳书院都能手到擒来。
话已至此,纪明珠算是懂了她的决心,决定支持好友:“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准备,你有这个想法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对了,你要不要把座位换到前面去?我可以让我爹跟先生说一声,让你搬到堂桌边上去。”
先生讲课时就站在堂桌后,搬到那里去,岂不是直接搬到了先生眼皮子底下,比萧景昭离先生还近!
沈玉如赶紧让她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我已经在这里坐习惯了,换个位置反而不自在,这块风水宝地我甚是喜欢!”
“也好,我也觉得舍不得你。”纪明珠对她们还能继续坐在一起很开心,“那你这就开始学吧,我尽量不打扰你。”
沈玉如也不再浪费时间,当即专心学习起来。
她本来想上课时就尽量听先生讲课,奈何天字甲班的课已经教得十分艰深,她这种荒废了四年的差生便是想听也听不懂,只好放弃听课,自己在下面自学。有不懂的就记下来,回去问她爹就是。
她学得专注,加上座位在最后,那些先生平时也都习惯了不管她,见她在那儿埋头不知干什么也懒得理会。
因此,当她终于停下来歇口气,已经过去了足足三堂大课,可以直接去吃午饭了!
“难怪我觉得好饿,竟然过了这么久。”沈玉如感慨道,“学习真是一件费时间的事。”
她原本打算趁中午跟萧景昭说话,只是不巧,今天舅舅过来给她送饭,就在教室外面提着食盒等她下课。
舅舅是县衙的捕头,身穿蓝色便服,脚踏白底皂靴,腰间佩一把横刀,此时还拎着一个三层大食盒。
就连纪明珠与她分别时,都羡慕地往那食盒上多瞧了两眼。她倒不是吃不起什么,只是羡慕阿妧的家人都对她太好了。
沈玉如跟着舅舅朝饭堂走。
舅舅林子毅很疼爱这个外甥女,怕食盒太重,直到饭堂门口,才递到她手上:“你外祖母特意给你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你可得都吃光了。”
“我正好饿得很,一定不辜负外祖母的心意。”阿妧乖巧地说。
林子毅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什么,停下对她道:“我把马骑走了,你和你爹晚饭到家来吃,我应当能赶回来把马还给你们,不耽误你明日上学。”
时下马匹宝贵,等闲人家既没资格养马,也买不起马。
沈家每天用的马车,是做主薄的外祖父的。但即使外祖父是县里的主薄,家里总共也只得这么一匹。
当年外祖父心疼她年纪小,每天上学辛苦,就做主把马车借给他们家用,有时外祖父要用,便让车夫到县学马厩里来牵走,偶尔舅舅也会来借用一会儿。
阿妧正欲点头称是,看到舅舅身上的蓝衣便服,忽然问:“舅舅今日不当值吗?去做什么?”
“小丫头还管起舅舅来了。”林子毅笑道,却也没瞒着她,“县里发生了一桩案子,我总觉得真相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新线索指向邻县,我便趁今日过去探查一番。”
“既然所为公事,舅舅为何不用县衙的马匹呢?”
她今年不过十三的年纪,身量还未张开,面容稚气纯真,如此一本正经地问话,林子毅只觉得可爱,也耐着性子回答:“正是因为县令草草结了案,下令不许我们再查,我只有自己私下追查。”
舅舅在她记忆里,好像一直是这样正直的人,所以她才会对那话本子里说舅舅被人以“徇私枉法、贪赃包庇、罔顾百姓、草菅人命”的罪名打入大牢,如此愤慨。
她绝不信舅舅会做出这样的事。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到,万一,舅舅正是因为太过刚直得罪了县太爷呢?
她越想越有可能,喊住他:“舅舅,我记得办案取证,都要走县衙的流程,你这样自行查证,是否于法不合?何况外祖父就在县令手下办事,你这样拂了他的面子,岂不是让外祖父为难?于理于法,舅舅都不该这样做。”
若是旁人对林子毅说这番话,哪怕是他亲爹,他都早已大怒,但他不敢在阿妧面前发脾气,怕吓着她,谆谆教导:“小阿妧,你还小,寻常百姓本就弱势,若是为官者不能还他们一个公道,他们可怎么办?县令昏庸,难道就让案子将错就错了么?”
阿妧听着,眼眶忍不住红了。
梦里不正是这样,为官不仁,她上告无门,苦苦伸冤等不来任何回应。
这样要为百姓主持公道的舅舅,却没有人能站出来给他一个公道。
她打定主意不想让舅舅去了,案子如何,她管不上那么多,只想要舅舅平平安安的,吸了吸鼻子道:“世道本就不公,当年我只考到丁班,只因我哭闹,外祖父就让我进了甲班,舅舅也觉得外祖父昏庸吗?”
林子毅见小姑娘都快哭了,反省自己刚才话说得太重,缓和语气,温声道:“阿妧怎么这么想?县学只取前八十名,最后招录名单却每年足有百余人之多,你外祖父只是将你安排到了多出的二十余人里。你不但未占用任何名额,还让原本的第八十一名有学可上,此案却事关重大,性命攸关,两者差之远矣,怎能相同并论?”
自有县学起,便有“买学”的传统。
县学由县里所办,先生请的都是真正有学识的秀才举人,束脩却较寻常私塾低,时常入不敷出,这多出的二十余人不是有权,就是有钱,靠他们多交的大笔金银保证收支平衡,维持县学日常运转。
他说着说着,没忍住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阿妧的脑袋:“你还是个小姑娘,不用想这些,只管过得快活就是,一切自有舅舅和外祖父在。舅舅得走了,晚上记得到外祖父家来吃饭。”
林子毅说完大步而去,只留阿妧抱着食盒,站在饭堂的阶梯上。
若说原先她对梦中神书只信五六分,经过这件事,信了至少九分。
舅舅极有可能是因为办案认真,得罪了人,才招致那样的大祸。
她不知道导致舅舅最终入狱的,是哪一件案子,还是许多案子合起来判了他的罪,只是她意识到,自己今天没能拦住舅舅,以后恐怕也一样拦不住。
像她舅舅这样的人,只要他在县衙一天,就绝无可能为权势妥协。
微风吹起少女长长的发梢,怀里的食盒沉甸甸的,她的心也沉甸甸的。
萧景昭在饭堂用完膳出来,却见一个小姑娘抱着一个大食盒,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从未在阿妧身上见过如此低落沉重的神情,不由蹙眉,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你舅舅走了?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沈玉如跟着萧景昭进了饭堂,打开外祖母精心准备的丰盛食盒,举起筷子,复又放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如果你当官后,发现有一件事,你的上峰可能做错了,可是假如你去纠正这个错误,很有可能引起他的不满,甚至可能会影响你的仕途……你还会去做吗?”
“自然。”萧景昭毫不犹豫地回答,“要是连这都不敢,还当什么官。”
“那假如,这样会触动对方极大的利益,最终为你和你的家人招致杀身之祸呢?”她努力斟酌着字句说。
萧景昭望着她,从饭堂窗户照进来的光线,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格外深邃:“可还记得我早上问你什么?”
阿妧一愣,不知话题怎么突然转到早上的四书抽查上了:“你问,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何解?”
“正是,为人也好,为官也罢,都不过一个词,问心无愧。”萧景昭把筷子塞进她手里,“程子曰:‘仰不愧,俯不怍,心宽体胖,其乐可知。’”
这就是早上她没背出来的注解。
“所以哪怕前路艰险,亦赴汤蹈火,只求能问心无愧,便是乐在其中的。”阿妧好像有些懂了。
萧景昭颔首:“不错,此乃君子之乐,不过对于你,我觉得你还是别想这些了。”
“你这是瞧不起谁呢?”阿妧不服气,“谁不是君子了?”
萧景昭只是看着她浅浅微笑。
他真的觉得,什么也不想的阿妧很快乐,哪怕烦人了些,但只要见到她,心情就会忍不住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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