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南以南
裴时清微微垂着眼睫。
长公主跌坐在地,半晌后,她忽然阴森森笑起来:“当年我为他一怒之下联合周后害死谢家那么多人,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吧?”
***
裴时清沿着雨水淅沥的长街慢慢走。
“渊儿躲在这里,不要出声,娘很快回来……”
“娘……我怕……”
“这里很安全,千万不要出声,乖,娘很快回来接你……”
“我怕……”身着锦袍的男孩死死抓住娘亲的袖子,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上尽是恐惧。
挽着高髻的贵妇人满面泪痕,一点点把男孩的手掰开:“渊儿,不要怕,躲在这里不要出声……”
男孩发出呜呜哭声,抓着贵妇人的手,像是被抛弃的小犬:“我要跟娘走……”
“渊儿!”贵妇人疾言厉色。
男孩被吓住,哽着哭音喃喃:“……娘。”
外面已经传来金戈之声,贵妇人摸了摸他柔软的发丝,眼眶猩红:“躲在这里,不许出声……”
她深深看他一眼,低头附在他耳边交代了一通。
“小世子在哪里?”外面有人质问。
一片哀嚎连天中,贵妇人含泪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轻轻退出密阁。
他听到门被人粗暴撞开,听到娘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渊儿!!”
听到刀剑没入血肉,鲜血喷溅而出的汩汩之声……
男孩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直到满手鲜血淋漓,也没有发出一声嘤咛。
他自小讨厌看戏,锣鼓喧天,唱念做打,满堂热闹,也不过转瞬即逝。
之后便是宾客散尽,遍地凄凉。
而此刻,他像是被人绑在台下,逼迫着看了一场最残酷的戏。
他不知自己在密阁中躲了多久。
从杀声震天,到死寂一片,直到一片灰烬轻轻飞入密阁之中,带着焚烧燃尽的余温,他才陡然转醒。
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他花了许久才让自己已经彻底麻木的身体活过来。
他像是弓着背脊的幼猫,贴着密阁的门,一点点挪出去。
下一瞬,男孩彻底僵在原地,目眦欲裂。
她的娘亲拥着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仿的男孩,倒在一张屏风上。
干涸的鲜血凝固在那张蝶栖石竹紫檀屏风上,上面飞舞的银蝶都被浸成血色,像是画本里吸人血髓的妖物。
那是娘最喜欢的一张屏风。
……
雨水湿粘,像是蛛网铺天盖地覆下,叫人挣脱不得。
裴时清捏着油纸伞的指骨泛白,眼尾染上一抹暗色的红。
长公主尖锐的哭声如在耳畔,但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畅快。
当年开国公谢氏二百余口人卷入前太子谋逆案,被尽数斩杀……
却无人知道,谢家的小世子躲在密阁之中藏了一天一夜,最后混在泔水桶中逃出了上京城。
从此世上再无谢渊,只有陶知禾门下弟子,出身江淮裴氏的裴时清。
裴时清,字怀渊。
终有一日,他要以仇敌之血,祭奠他谢家二百余人的冤魂。
长公主,只是一个开始。
暴雨如注,雨脚如麻,将两袖沾湿,裴时清举着伞,沿着长街缓缓走着。
看上去依然是那位光风霁月的翰林侍读裴大人。
却无人知晓,粘稠的雨水如同鲜血拖拽着他,让脚步变得无比沉重,就连手中的伞,都重若千钧。
裴时清渐渐觉得被长公主抓伤的地方开始灼烧,那些冰凉的雨水仿佛从十八层地狱沸腾而出的岩浆,烫得他轻轻颤抖。
似乎只要一低头,便能看到院中那株洁白无瑕的白玉兰零落成血泥,被人践踏一地。
便能看见开国公府上上下下二百多口冤魂挣扎在修罗地狱间。
他们伸着手,拽着他的衣袍,瞪着不甘的眼,在喊疼。
疼。
……好疼。
“裴先生。”一道轻软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裴时清的呼吸一凝。
这道声音,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缓缓回过头去。
少女一身温软的鹅黄色,脚步又快又急淌过满地雨水。
天地黯淡,唯有一抹鲜亮的鹅黄。
缭绕鼻尖不散的血腥味被雨水的潮湿取代,视线也一点点明朗起来。
她很快来到裴时清面前,乌黑眼眸尽是担忧。
因着她步伐凌乱,那枚小小的白玉兰耳坠如同被惊扰的雀,在她耳畔摇晃挣扎。
裴时清盯着那枚小小的白玉兰耳坠。
棠梨见他眼神一片空洞,不由心焦:“裴先生?”
裴时清没有反应。
她便又往前走了一步,稍稍仰起脸,再度喊了一声:“裴先生?”
藤黄色雨伞被抛落,裴时清忽然伸手,将棠梨扣入了自己怀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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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迷局
◎到底是谁对谁起了不应该的心思?◎
大雨如注, 周遭都是一片雾蒙蒙,湿润的水汽几乎将人掩埋。
棠梨被裴时清扣在怀中,耳畔是他心脏的重重跳动之声。
一下, 又一下。
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在水汽氤氲中带了一丝湿,将人的情绪也浸得柔软。
察觉到他在轻颤,棠梨抬手,笨拙地轻轻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裴时清身体一僵。
随即猛地放开她, 有些狼狈道:“抱歉,我逾矩了。”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裴时清, 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不动如山的裴大人, 而是个有喜有怒、有惊有惧的普通人。
他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也会有需要人安慰的时候。
方才被他拥住的那些惊悸忽然便散去。
他朝她道歉了。
裴先生怎么会像陆辰远说那般,对自己怀着别样的心思呢。
裴先生只不过是……太难过了吧, 所以才会控制不住, 想要寻求一点安慰。
毕竟自己是他的学生, 也算是亲近之人。
把陆辰远的话暂且抛之于脑后, 棠梨的目光一凝。
她看到他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抓痕,某些地方甚至渗出血。
棠梨下意识从怀中掏出干净的帕子, 轻轻往裴时清的手背上一压,“先生是说了什么, 惹得长公主那么生气, 竟像猫儿一般要挠你一道。”
伤口被帕子覆住,方才难以忍受的痛楚忽然散去。
长公主的确是被他激怒了, 裴时清想。
他花了那么多心思收集的证据, 一股脑呈送在她面前, 将她为自己编织的鹣鲽情深的美梦血淋淋撕开……
怎能不羞?怎能不恼?
长公主性子极烈, 他本该用温和迂回的方式提醒她, 却偏偏挑了最容易惹恼人的一种。
她在得知他是谢家人之后,恼羞成怒,自然也要狠狠踩他痛脚。
于是她恶狠狠地扑过来,长甲划伤他:“你谢家二百余人的命,不好背负吧?”
“亏得你忍辱负重,像条狗一样活着。”
“让我猜猜,你是谁?你这个年龄……差不多是开国公的孙辈吧?”
“小世子死在开国公世子夫人怀中,其余孙辈……你是哪一个?”
手背被她的长甲划破,火辣辣地疼。
裴时清看着她,淡淡道:“殿下,这重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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