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雨千汀
想及此,穆景行不禁失笑。这猝不及防的笑声,引得刚刚落坐的穆阎纳闷儿抬头,眉毛挑了挑:“可是此行遇到了什么有趣之事?”
“有趣。”穆景行顺着话头应道,一撩外袍坐在穆阎隔一榻案的位置,接着言道:“叔侄二人,一个上演假被行刺,一个就假戏真作真下毒。这血脉亲情,当真是从他们身上看不出来半分。”
“噢?”穆阎蹙眉,心下明白儿子说的是景王与六皇子,他倒不意外儿子认为此次给六皇子下毒之人是景王,只是有些意外遇刺之事竟是六皇子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演出来的。不禁又催问起:“如何查证的?”
穆景行便将这两日在围场所查出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说罢,总结道:“父亲,孩儿去了连一下刑都还没用,就从那守林的人口中得知,他是受过景王府的恩惠,才在圣上抵达的前一夜,放了三十余个景王府的人进了林场。甚至连受贿的那块来自景王府的玉佩,他都还留在身上!”
“这案子,甚至无需孩儿去审,就已然有人将答案明晃晃的呈摆于案面儿。人证物证都备的齐全,只需借孩儿之口转奏圣上。”
说到此处,穆阎也明白了,叹了口气:“看来太子此次是做足了功课,要一举搬倒景王啊!”说罢,他不禁又好奇的看向穆景行:“那你准备如何禀告圣上?”
穆景行笑笑,抬眸反问道:“父亲觉得景王与六皇子,谁更适合做大梁的储君?”
穆阎蓦地怔住。的确,此案已不是论个是非对错这般简单,若有一人在此事上倒下了,太子之位也自然属于另一人了。
可立储之事,又岂是他们做臣子的该私下妄论的?穆阎摇摇头,示意这话不宜再继续下去。穆景行没再多说什么,只起身说要先进宫去复命。说罢,人便出了膳堂。
即便父亲不说,穆景行心下也是明白,这太子之位不管能不能落到六皇子手中,父亲都不会希望落到景王手中。
为何?
路过拱门时,穆景行恰巧看到正在院子里带着丫鬟们打扫落叶的母亲,还有一旁跟着忙和的佩玖。看着她们乐此不疲的同下人一起洒扫,穆景行眉宇间不禁添了几许笃定。
就为了守护她们。
长公主,附马,继母,佩玖……他们之间到底为怎样一种关联,以今日眼线遍布京城的穆景行而言,又怎会不知?
景王若是坐上了储君之位,未来新皇登基,崇宁长公主彻底得了势,怕是穆家的羽翼也难护这娘俩周全。
想着这些,穆景行抬脚上了马车,命人往宫里驶去。
穆景行明白,以父亲对圣上的忠诚,断不会主动去设计景王。但如今既然有人给景王造好了一副枷锁,只让穆家做个睁只眼闭只眼的顺水人情,还是尚可的。
入宫后,穆景行将此行查来的东西一一秉明梁文帝。只是在禀奏这些时,略微夸大了些审案的难度,使得一切看起来更显周密合理。
不仅如此,穆景行还带回了一份冯卿臣亲手写的血状。其上写了他那日如何遭遇景王府的人当街截杀,又如何被江湖义士仗义搭救,保住了一条小命!
第96章
待禀报完已然查明的景王种种罪状, 穆景行恭立在侧, 等候圣裁。
这回梁文帝的脸色可是比上回还要那堪!如今围场京城两桩案子的人证、物证, 及苦主的指认, 皆已明白的呈现于眼前, 由不得梁文帝不信。
“如此说来, 建祺昨夜中毒……”梁文帝眉头深蹙着, 开了口,却还是没将话说完全。若只是前两桩,尚可留下自己这皇弟一条命, 毕竟蓄意谋害与真的造成不堪后果还是有些差别的。
“皇上英明!”穆景行拱手躬身,不将话言明,却是赞同了圣上心下的猜测。
六皇子饭菜被人下毒之事, 先前在将军府时穆景行便听父亲说了。之前围场所遇刺客, 因着并未伤到六皇子分毫,故而穆景行笃信那是六皇子的苦肉计。而如今这毒却是实实在在的伤了六皇子, 穆景行便笃信, 绝非六皇子自己所为。
既然不是六皇子, 那便只能是景王这边的人。而景王自己被禁足于景王府中, 见不得外人安排不了此事, 那么便只有崇宁长公主有机会做下此事。
哼, 穆景行不禁心道,这崇宁长公主空有副蛇蝎心肠,奈何手段却是不怎么高明的。她以为这招儿围魏救赵, 可以解了景王的困, 实则却是将自己也算计进去。
原本无论景王被圣上如何处置,长公主凭着于社稷有功的那些过往,总可以置身事外,明哲保身。而如今,牢狱里景王倒是不愁无伴儿了。
“来人!”梁文帝蓦地掩下面上忧伤,待赵公公听令过来,他则命道:“传朕口谕,将景王梁鸿誉,即刻下入宗人府大牢!景王府其它一干人等,皆下牢待查!”
赵公公闻之一怔,既而恭敬应道:“是,皇上。”说罢便急急退了下去达圣意。
近些日子宫中每个人都猜测圣上对景王殿下只是一时之气,禁足几日后便会消了火气。眼下看来,景王是要真的失势了。且在六皇子中毒的当口,皇上将景王送去宗人府,不难猜测这其中是有什么关联。
见目的已然促成,穆景行便上前请示道:“皇上,微臣有些不放心六皇子的身子,想去探望。”
原本穆景行身为外臣,与大梁的皇子应当避嫌,以免圣上猜度结党营私。可六皇子既已喊了他为师傅,生死关头不表示下关切之意,也是难免让人寒心。
梁文帝一脸疲怠的摆了摆龙炮宽袖,“去吧,去吧。爱卿去看看也好,建祺是打从心底里敬你。”
“谢皇上。”
离开御书房后,穆景行径直来到六皇子的寝殿。
六皇子这会儿在床上平躺着,看起来面青唇白,极度虚弱。他起初是阖着眼的,但显然有些意识,听到宫里下人给穆景行见礼,他也睁开了双眼,费力的将头侧向外面。
看到来人果然是穆景行时,六皇子便小声命身边的小太监:“扶我……起来,给师傅……见礼……”
那小太监面露难色,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为难的看看刚进门的穆景行。
“六皇子无需多礼!”穆景行忙迎上前去,轻轻使力将梁建祺按回床上。
“那徒儿失礼了。”
“无妨。”
见穆景行体谅,六皇子便又转了转眼珠儿,看向先前那个小太监,强撑着力气命道:“你们全都退下。”
那小太监再现难色,心道圣上可是命他们寸步不离的伺候在床前。六皇子虽是主子,中毒以来却是说了不少糊涂话,小太监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听,满脸的不放心。只好又带着请示的意思看了看穆景行:“穆大人,您看这……”
“六皇子既然让你们下去,且先下去吧。”
得了皇子师的肯定,小太监便放心的带着众人退出寝殿。一时间寝殿内只余垂危于榻上的六皇子,与站在榻前的穆景行。
“师傅请坐。”
穆景行不想看梁建祺为这些锁事着急,便不客气的在床前椅上落坐。接着关切道:“六皇子现在感觉如何?”
“师傅这次又救建祺一回。”眼下既然所有下人都退下了,六皇子便也无需再为避人耳目言辞闪烁,躺在床上望着师傅直言道:“上回师傅赠予徒儿的保命丹,果然灵验……连太医都惊奇,我中了红矾毒竟还能活下来……”
说起这保命丹,原本是穆景行随身携带之物,上回围场遇刺后,六皇子突然拜师,穆景行一时没想到有何可赠,毕竟金银玉器之类皇子又怎会缺?想来想去,便将随身的保命丹给了六皇子,想着留在身上应个急也是好的,只是没料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六皇子,保命丹也只是暂缓了毒性的发作,并不能解毒。故而最终还是要看太医能否顺利为你驱毒。”
梁建祺扯着嘴角笑了笑,如此简单的动作如今在他身上却好似费了不少力气,“太医说……红矾毒并非不可解……只是毒发太快……往往来不及解。若非有师傅赠我的保命丹护命……如今怕是已无机会……等太医研制驱毒汤药了。”
这一小段儿话,六皇子续了几口气儿才辛苦的说完。他如今,是打从心里感恩这个因着某些现实目的认来的师傅。上回围场只是一出戏,可这一回,师傅是真儿真的救了他的命!
如今听来,六皇子倒不至有生命之危,穆景行稍稍放下了心来。宽慰几句后,穆景行又问起一个好奇多时的问题:“外头传言,说是六皇子在自己宫中饮食中了毒。可皇子殿内的饮食皆会经过层层试毒,红矾也不是什么稀世奇毒,银针便能试得出,且还有小太监试菜,下毒之人是如何下的?”
穆景行这话堪堪问完,便见梁建祺惨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羞赧。他眼神张惶的逃开,无处安放。
见状,穆景行知道定有难言之瘾,便道:“既是有所不便,六皇子便无需回答了,眼下还是解读为先。”
“师傅……”见穆景行起身想走,梁建祺有些着急的伸手扯住他的袖子,以为师傅在怪他有所隐瞒,只得暂抛开心中羞涩,如实相告:“他们是……是将红矾涂在了我宫中一个婢女的身上……”
说完,六皇子便松开了手,将头微微朝向里侧,似是羞于面人。他才十四岁,原是不想让人知晓他早早宠幸了婢女,好似不务正业,贪图淫乐。可眼下已是纸中包不住火,便只得老实认了,何况他也不愿欺瞒师傅。
便是上回在围场行刺事件为假,可穆景行一心救他却为真,这是个当真比谁都靠得住的人,且睿智无比!梁建祺明白,若想真的收服穆家人,需得拿出一颗真心来。
“呵,”穆景行不由得被气笑,神色也是复杂,接着道:“这些人为了达成目的,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连这种招儿都能使得出!”
梁建祺费力的仰头看站在榻前的穆景行,“师傅,那如今,如何是好?”梁建祺一时也不确定,父皇这次会不会为他作主。
穆景行垂眸看他,“六皇子放心,圣上此次也是铁了心要彻查此案。且刚刚已将景王送去宗人府了。”
听到这儿时,梁建祺溃散的双眼中蓦地闪过一道精光,似是枯灯重燃,发出令人意外的光芒。心道果真是此前的假戏不能真的打动父皇,这回他赔了半条命进去,父皇便真的坐不住了。若能就此搬倒景王,也算是因祸得福。
思及此,六皇子意识到此事还是得指望穆景行,神色郑重的请求道:“接下来……还得有劳师傅……为徒儿操心一二。”
六皇子的心思全呈现在一双城府不深的眼中,穆景行了然的笑笑,又问道:“如今那个侍婢在哪儿?”
“临时被关去了慎刑司。”
“嗯,还请六皇了给我一道令牌,特许我去慎刑司见一见那婢女。”
太阳平西时,穆景行出现在了慎刑司。
他拿着令牌进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出来了。站在慎刑司的门口,穆景行看着手中一张按好手印儿,书着供词的纸,脸上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恭六和彦七立马迎上去,彦七欣喜道:“大人,那个小宫女这么快就招了?”
穆景行只笑着将那张纸折好,塞入袖袋,没多言一句,抬脚往前面的岔路走去。
恭六紧紧跟在他身后,用大声且夸张的手势,边比划着边对彦七说道:“这大半年来在北境,什么样的细作卧底咱们大人没驯服过?不管是一身铁骨的蛮汉,还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侍,大人总有法子从他们嘴里撬出想要的东西!又岂会对付不了一个见识短浅的小宫女?”
“这倒也是,哈哈哈哈——”彦七憨厚的挠挠头,看着大人的背影,似在心中更添一分崇敬。
拐进一道宫门后,穆景行忽的驻下步子,转身小声命道,“跟着那个小太监,用轻功,别被发现。”
恭六与彦七先是一愣,接着悄悄往门外看去,见慎刑司旁的夹巷里,果真有一个行迹可疑,正鬼鬼祟祟跑开的小太监。二人立时心领神会,轻轻一跃便踩上了宫墙!
落日之际,天色本就黯淡,加之宫墙高厚,恭六与彦七二人轻功又好,一路跟着那小太监神不知鬼不觉的。偶尔遇到巡逻的禁卫,二人也能轻松避开,直跟着那小太监来了一处隐蔽的闲院儿,见有位公公已焦急等待于那处。
恭六认出,与这小太监接头的那位公公,正是崇宁长公主的大太监刘公公!
第97章
小太监面色青白的上去, 急急道:“干爹, 儿子刚才看到了, 穆大人是拿着供词出来的, 且一脸得意, 还说什么没有他撬不开嘴的细作!那个小贱婢定是全招了!”
刘公公今日是特意奉了长公主之命, 进宫探听消息, 但因着他已非宫中之人,走动有所不便,故而找来旧时曾提拔过的干儿子去望风打探。
听干儿子这么一说, 刘公公不禁蹙起眉来,右拳狠狠的砸进左手掌里,气道:“那小贱人真是活腻歪了!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命, 难道她也不在乎老家里爹娘和弟弟的命了?”
小太监亦是急的团团转, 想那时的红帆毒是经他手给小宫女的!以小宫女被绑家人的性命作要挟的话也是他说的!想到自己深陷此事,小太监便急急追问:“干爹, 这下可如何是好?您得想个法子补救啊!”
思忖一番, 刘公公镇定道:“这样, 我这就出宫去将那贱婢的弟弟剁一根手指下来, 你带给她看!告诉她, 现在反口还来得及, 到了御前就一口咬定是穆景行刑讯逼供,逼她栽赃长公主!”
“是是是!”小太监满口应着,心道也只能如此了。
墙头儿上, 恭六与彦七对视一眼, 恭六小声说道:“我继续跟着刘公公出宫,找到那小宫女的家人所在,你回去禀报大人。”
彦七点点头,两人分别行动。
当晚,恭六便将亲手救下的两位老人与一名年轻男子,带回穆家的一处私产院子里,好生藏起,并回府将整个过程禀告与穆景行。穆景行让那二老写了封亲笔信,命恭六拿着六皇子的令牌,趁宫门尚未下钥,将信送去慎刑司给那个小宫女看。
小宫女看后得知父母与弟弟已安然被救,终是踏下心来同意当堂揭发长公主府,并亲笔写下认罪书,按了手印。
恭六将这份供词带回给穆景行,穆景行看过后收好,又掏出袖中那封假供词撕掉,终于露出个释然的笑。
今日去审那个小宫女时,那小宫女如何也不肯招,并几度寻死。穆景行便猜到,定是有比她自己性命还重要的东西,被别人抓在了手里要挟于她。
是以,穆景行没对那小宫女用刑,只对她说会设法救出她的家人。小宫女本就并非真心要害六皇子,一听穆景行有此把握,当即便发誓,只要救出她的家人,她就愿当堂指证!并以命偿还六皇子之失。
如此,穆景行便想出此计,在随意写了一首诗的纸上,自己按了个手印儿,来充当假供词,引蛇出洞。
谁要他打一出六皇子的寝宫时,便发现了有人跟着他呢?既如此,那便正好借力打力,拿来利用一番。
如今已近戌时,穆景行因着正事缠身未去膳堂用饭,但算着,这会儿已是用完晚饭的时辰了。
他站在自己院子里,透过花窗看向隔壁的汀兰阁。没多会儿,果真见佩玖带着香筠往院子里走来。
许是这些日子被穆景行吓怕了,如今佩玖连回自己的院子都是提心吊胆,且不自觉的往那道月拱门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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