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程子安与莫柱子合衣,在骡车里眯了一会,听到外面的动静,下车去水井边,借了一只木桶打水洗漱过,要了碗热水,啃了两只炊饼,便去了地里。
花楼机是辅,粮食才是主。
这是程子安在粮食种子,肥料,以及除虫等各方面都落后的情况下,唯一能相到的办法。
要是这个方法一点都没用,人人都能穿得起提花缂丝,不过是裹着绫罗绸缎饿肚皮。
程子安蹲在地头,望着老方他们挥舞锄头,镰刀,收割芋头小麦。
平时程子安不大信神,这时却忍不住临时抱佛脚,祈求各路菩萨保佑:
粮食就算不增产,绝不能比去年低!
京城将作监的工匠们,赶紧派往云州府!
作者有话说:
第145章 145 一百四十五章
◎无◎
芋头与小麦先收割了十亩地, 芋头能当场称重,小麦则要等到脱粒,晒干等之后才能称量。
所幸天气算好, 小麦很快就能出来结果。
至于芋头, 平均亩产在八百零九斤,程子安除掉九斤泥土, 算成了八百斤。
八百斤的亩产, 是云州府最高亩产量的两倍有余, 百姓们能得这个收成,都开心不已。
程子安与他们一同欢呼,内心却很惆怅。
因为芋头储存不易,先前发现撒一层细沙的存储方式,依然会腐烂一成左右。
种植芋头, 比起小麦需要更多的肥料,水,芋头种。
肥料是粪肥,成本不计, 人力也不计在内,单独算芋头种, 与腐烂的一成加起来, 至少要去掉三成。
且挖芋头时,哪怕再小心,难免会破皮, 或者挖烂, 这里还要加不到一成的损耗。
这不到一成的芋头, 一般挖回来之后, 留作主食吃掉, 或者拿去变卖掉,勉强能不算在损失之内。
但总体上来说,除掉七七八八,实际上能供给百姓当粮食的部分,只有五百斤左右。
五百斤听起来很多,其实不尽然。
因为百姓能耕种的土地,基本上是固定的,比如一户人家两亩地,分一亩出来种芋头,种小麦的地就剩下了一亩。
一亩地的小麦,祖坟开裂,老天特别眷顾,一亩地的亩产四百斤顶天了。
滩涂或者沟渠边栽种一些芋头收成要差些,亩产大概在六百斤左右。
如滩涂沟渠等地方,每户平均下来,差不多半分地,收成大概在三四十斤左右。
小麦的平均亩产数据出来了,在三百六十斤,对于在云州府历年收成来说,不算低。
这样一来,两亩地的所有粮食产量,满打满算九百斤。
一个干活种地的成年汉子,一天至少要吃两斤主食,勉强能凑个饱腹。
两亩地,以现在的生产力,至少需要三个成年汉子,起早贪黑,翻地,除草,施肥,浇水。
在耕种与收成的时候,付出的劳力与体力则要加倍。
粮食够吃吗?
至于吃肉,蛋等填补,增加营养,就更加扯淡了。
养猪需要粮食,只吃草的猪,可长不肥,一年到头下来,能长到一百斤左右,就算厉害了。
猪仔要钱,许多人家,连买猪仔的钱都拿不出来。至于养母猪,又是何不食肉糜的想法。
养鸡鸭好一些,需要的粮食少点。不过鸡鸭下的蛋,百姓要留起来,拿去卖了换取针线布料,油盐,人情世故往来等等花销。
这一切的计算,都还是在未交赋税的前提下。
程子安在村子里呆了五天,在小麦数量出来之后,打算次日回府城。
村子里的百姓们,在老方的安排下,当晚趁着月明,每家每户拿出一道饭食,搬了桌椅到村头的空地上,请程子安与莫柱子一同用饭。
老方与村里的老者,坚持将程子安请到了主座上,连莫柱子,都被他们热情安排在了程子安的左下首。
老方不知从何处拿了一坛浊酒,倒在缺了口的陶碗里,皲裂干枯的手端到程子安面前,眼红红道:“我们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程知府。程知府向来不吃我们的饭,怕我们自己吃不饱。程知府,你是我们牛头村的救命恩人,再世父母,这碗酒,程知府一定要接受,这是我们所有人凑钱买的酒,这碗酒,比不过你对我们的恩,我们能还一点,是一点!”
老者与其他村民,皆感激地望着程子安,劝他一定要接受这份好意。
莫柱子知道程子安从不吃酒,顿时有些急了,想要起身替他解释。
程子安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双手接过了酒,对着所有眼含期盼的村民,朗声道:“我只做了该做之事,朝廷给了我俸禄,你们无需感激我。不过,我今晚不是什么知府,就是在老方家走动的朋友,承蒙诸位厚爱,一起热情来招待我,这碗酒,我干了!”
浊酒酸,还有些涩口,程子安一口气将陶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举起碗对着大家,道:“我干了,诸位辛苦了一天,明早还要早起下地干活,快些坐着用饭吧!”
老方与老者见程子安发了话,跟着招呼大家落座,道:“程知府说得是,大家都饿了,快吃,快吃!”
桌上几道荤菜,一碗炖鸡,一碗芋头蒸肥肉,一碗肉沫炒腌菜,一碗蒸蛋,都摆在了程子安的面前。
村子里的百姓买不起香料等佐料,在地里拔了些葱蒜加进去,按照他们的习惯,菜都做得很咸便于配主食,滋味绝对算不上好。
程子安对于他们的劝酒,夹菜,来者不拒,喝了半坛酒,吃完了一碗堆得冒尖的肉菜蛋。
松蜡火把熊熊燃烧,月亮的清辉洒脱人间,夜风轻拂,吹来田间地头收获之后,特有的气息。
几个孩童在桌椅之间穿梭追逐,打闹,大人在说笑的间隙,不时呵斥一声。
碗碟里所有的饭菜,都被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水都不剩下。
程子安见时辰不早,撑着起身道:“今晚承蒙大家款待,我很是荣幸。大家快些收拾,回去歇着吧,来日方长,等到下次丰收之后,我们再好生欢庆,吃酒!”
大家一起笑着说是,妇人们开始麻利收拾碗筷,汉子则将自己家的桌椅扛回去。
程子安晚上借宿在老方家,老方让大儿子收拾,他则跟在程子安身后,与他一道回屋。
程子安道:“老方,你先回去,我还有些撑,想要走一走。你们无需等我,我会自己回来洗漱歇息。”
老方习惯了程子安一向不麻烦人,只要给他留门,备好热水就是,忙停下了脚步。
莫柱子跟在了程子安身后。踏着月色,缓缓走向了收割了的田地间。
一堆堆的麦朵,在月辉下格外金黄,虫子叽叽喳喳叫,偶而夹杂着几声犬吠,寂静之中,又莫名喧嚣热闹。
程子安在沟渠边的一块干净石头上坐下来,弯腰吐得昏天暗地,憋了整晚的泪,趁机流了出来。
莫柱子被吓了一跳,慌忙上前问道:“少爷,少爷可还好?”
程子安胃里本翻江倒海般难受,吐掉之后反而好了一些,他抬手摆了摆,又吐了一阵,胃里半空之后,终于好过了些。
莫柱子看得忧心忡忡,道:“少爷,小的去请大夫给你瞧瞧吧,隔壁村就有个大夫,也不远,很快就到了。”
程子安呼出口气,道:“不用了,我没事,就是吃多了些。柱子。你用土盖一盖。”
莫柱子忙跳下身后的田,捧了土将秽物盖严实,抱怨道:“老方真是,一个劲劝少爷吃酒,吃饭。少爷从来没吃过酒,一下吃这么多酒,不难受才怪。”
程子安可不是从来没吃过酒,前世他过的可是醉生梦死的日子,饮遍了世上最美的酒,吃遍了珍馐佳肴。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莫柱子弯腰在沟渠里洗手,沟渠里的水清澈,静静流淌。
程子安举目望去,村子的茅草屋,柴扉,泥土院墙,在月色下隐约可见。
虽贫穷,难得安稳。
莫柱子洗完手,在身上随意擦拭干,担心问道:“少爷可舒服了些?”
程子安头还不时作痛,但他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想说,也不想解释。
村子里的百姓对他感恩戴德,认他做在世父母,这是他们发自肺腑的感恩。
程子安却很是愧疚,他不配。
日子苦了太久,只要些许的恩惠,他们就很满足了。
对着他们的满足,程子安很想哭,他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当场痛哭。
对比起他们,他有什么资格哭?
如他所言那样,他拿了他们不敢想像的俸禄银子,这不过是他职责之内,该做的事情罢了。
他破戒吃酒,吃他们的饭菜,能让他们高兴,是他还给他们这些遭受重重苦难,只是勉强活着之人的一丁点温暖。
莫柱子见程子安坐着不动,他便不再多言,在一旁陪他坐着。
过了不知多久,莫柱子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老方他们以后,会变得真正富裕起来吗?”
程子安侧头看他,淡淡摇了摇头。
只种地的百姓,靠着地里刨的那几颗粮食,永远不会富裕。
永远。
莫柱子神色黯淡了下来,程子安笑了下,安慰他道:“要富裕,就读书,出仕当官。当不了官,做胥吏,就能改换门楣了。”
莫柱子愣了下,怔怔道:“少爷,为何官吏会富裕,百姓永远受穷?”
程子安幽幽道:“柱子啊,因为官吏有权,有权就有钱,美人,美食,美酒,杀了人都不会被砍头,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在大周,才能被称作是人。总不可能人人都做人上人,必须有人在底下承受,拖着上面的人啊,不然的话,谁来供奉他们呢?”
莫柱子想起自己家,若没有程子安,他们一家永远看不到希望,日复一日劳作,为了填饱肚皮,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如今莫家日子过得轻松了些,但莫柱子跟在程子安身后见过世面,知道官员们过的是何种日子,心情更郁闷了,道:“少爷,难道永远就这样,平民百姓就永无出头之日吗,为何会这样呢?”
程子安笑笑没作答。
苦难是司空见惯的常态,幸福方需要寻找缘由。
“走吧,回去歇着,不然老方睡不着,得等着我们。”
莫柱子耷拉着脑袋跟在程子安身后,往老方家走去。
程子安晃悠悠走在前面,不时揉着跳痛的头。
明早回去府城,他将会更头疼。
秋收之后,朝廷就该催收税粮,花楼机尚没着落。
程子安怀着上坟的心情,坐着骡车回了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