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程箴盯了他一阵,从荷包里拿了约莫半钱的银角子, 放在掌心递到他面前。
很快,程箴眼一花,银角子不见了。
崔耀光笑得牙不见眼,塞好银子, 拍着胸脯响亮答道:“姑父,我保管不辱使命!”
程箴无语凝噎。
果真, 崔耀光平时与程子安要好, 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程箴状若无意问道:“你与子安平时都在玩些什么啊?”
拿了钱,崔耀光对程箴亲切了几分, 笑呵呵道:“姑父, 我们没玩。你不在的那些时日, 子安懂事得很, 天天都在努力读书。”
程箴暗暗骂了句, 崔耀光这小子,还不忘处处包庇程子安。
“子安读书,你呢,你平时在做什么?”
崔耀光支支吾吾道:“我吧,也跟着看些书,除此之外,主要是照顾大哥。大哥经常吃得醉醺醺,要是一错眼没看住,被他跑出去,外面可冷得很。不小心掉到河里,或在路边睡着了,那就得出大事。”
程箴怔了怔,脑子里似乎闪过了什么。
项家铺子出事的那段时日,崔耀祖恰好一直在村里,一次都未回过城。
以他对项三娘子的感情,一天不见就得抓心挠肝,着实不合常理。
程箴垂眸,掩去了眼里的情绪,没再多问。
老张将骡车停在府衙附近的巷子边,程箴道:“你去吧,我就在旁边的分茶铺等着。”
崔耀光来过无数次府衙,说了声姑父放心,跳下车轻车熟路进了衙门。
府衙县衙向来陈旧破烂,除了公堂威严之外,甚至比不过崔家的大门光鲜。
修缮府衙县衙,需要向朝廷请银子,从工部到户部,一大堆繁琐的公函文书往来,最后到手的大钱,连买砖瓦都不一定够。
反正官员在任上不过几年,没人肯麻烦,能拖则拖。端看哪个倒霉鬼接任,等到屋子快垮塌了,被迫去与朝廷各部打交道。
明州府府衙格局与别处一样,前衙后宅。知府平时在前衙办差,后宅则住家眷。
后宅有规制,统共不超过三进。带家眷多的上任官员,基本都在外面置办宅子。
明州府的府衙已经十余年未修缮过,除了修补屋顶的瓦片,免得漏雨之外,大门廊柱油漆脱落斑驳,地面的青石板翘起来,踩上去咕咚响个不停。
遇到下大雨时,一不小心踩重了,污浆呲啦乱飚,溅得人一身污渍。
崔耀光一路小跑着,专挑翘起的石板踩,快活地听着咕咚的声音,与熟悉的人见礼,“是啊,我去找大伯父,家中有些急事。”
“什么急事?他们说我还小,告诉我无用。”
崔耀光提着衣袍下摆,一脸急切进了崔文的值房。
钱粮吏的值房在府衙库房处,明州府的历年账本,银库皆在此。
值房虽小,因是钱财重地,此处倒是年年修缮。厚墙青瓦,看上去很是雄浑肃穆。
“大伯父!”崔耀光喘着气,靠在门边压着嗓子喊了声。
屋里几人正在忙碌,听到声音一起看去,道:“老崔,你侄儿来找你。”
崔文正忙得焦头烂额,闻言不耐烦起身走出去,抱怨道:“你来作甚,我忙得脚不沾地,有事速速道来。”
崔耀光着急忙慌道:“大伯父,有事,我说不清楚。姑父也来了,在外面等着你。”
崔文吃了一惊,赶紧与其他几人交待:“劳烦你们辛苦一下,我去去就来。”
章金才恰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们两人站在门口,精明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哟了一声,意味深长笑道:“老崔,家人找上衙门来了,可是在外惹事了?”
崔文笑骂道:“你休得浑说,我可是清清白白,倒是你,仔细你家娘子发现了你那点子......”
一旁的崔耀光耳朵伸得老长,生怕错过了一句八卦。
崔文横了他一眼,将话咽了回去,拱了拱手道:“我出去一下,你先忙着。”
章金才大度摆摆手,笑道:“去吧去吧,有事我替你担着,你早些回来就是。”
端看章金才的模样,崔文便知道他在外面市坊铺子走了一圈,定是捞了不少油水。
崔文暗中骂了几句,衙门人来人往,不便多问,大步随着崔耀光来到了分茶铺子。
尚未到午饭时辰,分茶铺子里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客人。
程箴坐在临窗的角落,要了一壶药汤,一碟索饼,一碟生炒肺慢慢吃着。
崔文走上前,程箴起身拱手见礼,他忙还了礼,坐下后急着道 :“听老三说你来找我,究竟是出了何事?”
程箴道:“大哥,你先坐再说。”
崔文忙坐了下去,崔耀光随着坐了,程箴将生炒肺推给他,“你拿到一旁去吃。”
支开就支开!崔耀光暗戳戳嘀咕。反正他最喜欢吃生炒肺,倒了碗药汤,美滋滋抱着碟子,寻了个空座,离得远远坐了。
崔文见状,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眼下不便说得太细,幸亏崔文是聪明人,一点便通。
程箴压低声音,拣着重点说了几句,道:“大哥,你得赶快避一避。二哥没法子,走不了。不过他无妨,只你与耀宗,此次最好不要参与进去。”
崔文为吏多年,当然知道这门营生的危险。
胥吏地位低下,比不过官,却能子承父业,传给子孙后代。
连皇家都无法千秋万代,哪有千秋万代的吏。
当年崔文的父亲科举不中,成了胥吏,乃是因为前面的胥吏犯了事。先前还好好的一大家子,忽地就散了。
崔氏一族在明州府府城的就他们兄弟,其他同祖父下来的叔伯堂兄弟们,在离府城一百里地左右的崔氏老家句章县。
程箴道:“大哥,不若先病一病。无论如何,先躲过这一阵再说。”
崔文很快就想明白了,惊得手心后背被冷汗濡湿,努力让自己平缓下来,道:“好,我都听你的。前些时日听说三叔祖身子不好,干脆将老二他们支使回老宅。”
这个法子甚好,圣上都不能拦着人尽孝。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分茶铺子人渐渐多了起来,好些都是崔文的熟面孔。
崔文紧锁着眉头,看上去心事重重,稍微拔高了些声音,叹道:“没法子,人老了就是多病多灾。先这样吧,我还要回衙门去忙。”
程箴劝说了两句,拿了银子让崔耀祖去要了三碗汤饼,几人囫囵吃了,便起身离去。
崔文回了衙门,章金才眼神闪烁着,上前问道:“老崔,瞧你你魂不守舍的模样,到底发生了何事?”
揉了把额头,崔文烦恼无比地道:“家中长辈生病在床,眼下我一大堆事情缠身,无法前去探望,实在是不孝呐!”
章金才愣了下,眼神一闪,道:“长辈上了年纪,冬日就得愈发小心。唉,我们作为晚辈,不能在床前伺候,这差使,如何当得安心啊!”
其他几人听后,心思各异,纷纷出声附和。
崔文坐着,一直揉着额头,道:“我这脑袋,从早起时就沉得很,混沌不清。今冬的鬼天气,真是能冷死人。不行。”
撑着椅子站起身,崔文身体晃了晃,仿佛气息不稳,喘了几口粗气,道:“我去让老二告个假,他先回句章去一趟。”
崔耀宗如今在户帖值房做事,他们闲得很,过几日就要休衙封笔了,告假也不耽误差事。
章金才关心地道:“老崔,我见你脸色不大好,可要一并回家歇息?”
崔文苦笑道:“这里一大摊子事,我哪能走得开,总要先撑过这段时日再说。”
咄!不过是舍不得银子罢了。章金才心中鄙夷,嘴里却道:“也是,哪能离得开老崔。明日无论如何,都得去南城市坊一趟。那帮子狗东西狡猾得很 ,还得多靠老崔出面。”
南城市坊的商户难对付,好斗且狡诈。按律缴纳的商税都要拖了又拖,何况是凭空增加的税收。
崔文冷笑,章金才这个狗东西,又想推他出去做脏活苦活,真正是想得美!
崔耀宗崔耀祖兄弟一同被安排回了句章县,当晚半夜里崔文就病了,翌日早上连床都起不来,由崔武帮着到衙门告假。
赵知府得知后虽说不那么开心,却也没法子。
崔武道:“大夫说大哥是受了风寒,他倒想撑着来衙门,到底怕将病气过给了其他人,耽误了正事,只能先在家中歇着了。”
章金才想要躲开南城市坊的差使,其他几人被他推了一堆事,这次他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恰好崔武来了钱粮吏的值房,告知他们崔文生病之事。
章金才灵机一动,脸上堆满了笑,热情地道:“崔捕头,我这边正有事劳烦你,南城市坊......”
话还没说完,崔武只听到南城市坊几个字,就拔腿跑得飞快。
章麒傻了眼,气得冲着他背影直淬道:“兀那汉子,恁地没出息,身为捕头,竟然怕几个低贱的商户刁民!看我不去赵知府面前,告你偷奸耍滑!”
崔武作为捕头,管着府城的治安巡逻,缉拿犯人。收税收钱的事情,与崔武没半点干系,章金才只能发泄几句罢了。
无奈之下,章金才硬着头皮前去了南城市坊,他雁过拔毛的性子,在南城市坊闹出了不大不小的风波。
这一场风波,后来等于是给自己挖了一道深坑,亲手将自己埋了。
*
府学。
程子安在新位置坐了一堂课,与之前相比,少了自由自在。座位靠近门,寒风不时从缝隙钻入,恰好吹在他身上。
李文叙穿皮裘吹不透,他只穿了厚夹袄,半边身体很快就快僵了。
程子安俯低身躲开寒风,随眼侧头看去,方寅仿佛哆嗦了下,清瘦的脸惨白惨白,跟霜打的小白菜一样可怜巴巴。
身为学渣,以前练就了一身上课睁着眼睛睡觉的本事,坐在先生眼皮子底下没了自由,他能忍。
寒风程子安也能忍,皮裘都是商队从北方贩来,一件普通寻常的皮裘,约莫在十两银子出头,程家还是买得起。就算有人认为他张扬,他也不惧。
方大牛肯定买不起皮裘,就算买得起,方寅穿了,肯定引来嘲讽酸话一大堆,以他自卑敏感的性格,得失落伤怀好一阵。
周先生上完课准备离开,程子安站起身,恭敬地道:“周先生,学生有件事,想要请求先生同意。”
周先生停下脚步,问道:“何事?”
程子安指向门,说了寒风吹进来太冷之事:“周先生,学生建议,在门后挂道厚帘子挡风,夏日时,将帘子换成细苇帘。如此一来,冬日时点的熏笼,能省些炭。夏日时节,有风透过门帘吹进来,课室能凉爽通透。”
熬了一节课的辛寄年,忍不住蹬蹬瞪跑上前,他没听到程子安前面说的话,如应声虫那般连声附和:“对,能凉爽通透,程哥说得对!”
周先生怒瞪了眼辛寄年,“你懂甚,退下,休得乱插嘴。”
辛寄年退到一边噘嘴去了,周先生琢磨了下,皱眉道:“读书人勤学苦读,吃苦乃是应有之理。一味贪图享受舒适,岂是读书人所为?”
真正吃苦的人哪读得起书,程子安哂笑,他马上捂着肚子,痛苦喊道:“先生,我肚子不舒服,定是着了凉。先生,我要告假,这一病,估计要年后才能回到学堂上学了。”
辛寄年来了劲,学着程子安乱喊一气,“先生,我头痛,肚子痛。哎哟,全身都痛,先生,我也要告假!”
学生在课堂读书,只在初夏与初秋时节舒适一些。冬日严寒,夏日闷热,虫蚁叮咬,真是烦不胜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