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程子安依言将书卷放在了筐里,搬着杌子往椅子前挪。手上不闲着,嘴里也没闲,问道:“山长,屋里的书,你全都读过吗?”
闻山长唔了声,道:“书放着若不读,实属浪费。”
程子安哇地感叹,“山长真是厉害,学富五车。”踩着杌子坐回椅子里,这下脚有了支撑,舒服了。
闻山长笑了笑,问道:“你平时都读了什么书?”
程子安照着蒙童班的教授答了,坦白道:“学生学得不好,不敢让山长检查。山长要检查学生的功课,学生都不敢告诉阿爹。若阿爹知晓了,定会坐不住,来找山长赔罪。学生愚钝,当不得先生的弟子,免得辱没了先生的名声。”
闻山长怔了下,不紧不慢地道:“我未曾有要收你为弟子的打算,你阿爹无需担心。”
被拒绝了也没关系,只要闻山长没将他赶出去,有的是机会。
程子安瞪圆了眼,啊了声,看上去很是惊讶,接着长长舒了口气。
“原来山长不收学生为弟子啊,好险好险,学生就不怕给山长丢脸了。”
闻山长被噎了下,虽说他没收程子安为弟子的打算,见他一幅解脱了的模样,却又感到不甚舒服了。
“我只是暂时不收你做弟子,以后如何,端看你的表现。既然你清楚自己学习不好,会给我丢脸,为何不努力上进,考出好成绩,给我长长脸?”
程子安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道:“山长,究竟是为了考试而读书,还是为了得到读书的乐趣而读书?”
他们之间的问题,再次回到了先前的讨论中。
闻山长发现,他掉入了自己挖的坑里。
究竟为何而读书?
以成绩论,就证实为了功名利率而读书。
闻山长心胸豁达,想了想,晒然一笑,道:“你说得对,是我虚伪了。读书归读书,考功名归考功名,两者有相似之处,却又相差远矣。听你话中的意思,读书并非为了考功名,你阿爹可知道?”
程箴知道当然会揍他,程子安哪敢据实回家,滴水不漏答道:“父母亲长都盼着孩子能有出息,有出息就是蟾宫折桂,入朝拜相。学生的斤两,阿爹一清二楚。学生比不过阿爹,世人皆知。”
不卑不亢,不骄不躁,闻山长对程子安又多满意了几分,宽慰他道:“你阿爹前些时日来与我说过,他打算再考一次举人。我觉着这样很好,等他再次高中,就能洗清他的污名。”
程子安起身施礼:“托先生吉言。只学生以为,若本就是污蔑,却要自己去证明,实在是荒唐。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全天下读书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却无几人能做到。学生属实不解,他们究竟是故意为之,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因着没读懂书?”
闻山长望着程子安,心里万千思绪,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吾老人之老等等,世人耳熟能详的圣人言。
从民到官,试问几人能真正做到?
闻山长尝过官场倾轧的滋味,最后黯然退场。程子安的话,一下扎在了他的心上。
并非他们不懂圣人言,世间的道理与规矩,皆是虚妄,是他们用来愚民,替自己掩饰的面纱。
程子安小小年纪,已看得这般透彻,闻山长眼神愈发慈爱,道:“你能悟到这些道理,看来你才真正读懂了书,这世间大多人都不及你。”
“不敢不敢,学生只是胡说八道罢了。”程子安忙摆手谦虚,憨笑道:“府学马上就要考试,学生要是考不好,这个年就休想过好了。山长,以后可能减少些考试,考试太多,先生累,学生也累啊!”
闻山长微笑起来,斩钉截铁拒绝:“不能。”
程子安苦着脸,怏怏道:“好吧。山长,学生告退,学生这就回去勤学苦读。”
闻山长道:“去吧去吧,别耽误了功课......”
话到这里,闻山长蓦地发觉,他是叫程子安来问功课,结果问了一堆,程子安连书箱都没打开。
“等着!”闻山长叫住了要往门外溜的程子安。
程子安脚步缓下来,转过身看向闻山长。
闻山长抬手唤他:“进来进来,我不看你的经史,你的大字拿出来我瞧瞧,看你写得如何。”
大字啊!
程子安本以为今天就混了过去,还给闻山长灌输了一堆歪理,谁知还是没能逃脱。
大字一直是程子安的软肋,写字一靠天分,二靠名家指点,三靠勤奋。
写字的天分,程子安只能算普通寻常;名家指点,程箴与辛寄年放在他这里钟繇的临摹本,勉强算沾了名师的边。
至于勤奋,程子安两世的人生,就从来没有这两个字!
闻山长拿起程子安写的大字,翻开之后,皱着的眉头就没解开过。
“字如其人,字就是一个人的脸面!你瞧你这笔狗爬式的大字,你阿爹就看得下去?”
闻山长吸了一口气,尽量克制了,还是没能克制住,厉声训斥:“骨架散,笔锋,风骨,毫无可取之处!”
程子安本来以为自己写得很端正了,还是被批得一文不值。
眼神瞄到闻山长身后墙上挂着的“勤勉”行楷,看上去如惠风和畅般,笔锋温柔。
大道至简,真正的高手,能藏住其锋芒。
差距实在太大,程子安被骂不冤枉。但他脸皮厚,骂了也不生气,笑道:“阿爹看不下去,天天骂学生。不过阿爹说知足常乐,学生以前写得更差,现在已经进步很多啦。”
闻山长将程子安的大字往案桌上一甩,冷哼了声,“亏你说得出口,进步许多才这副模样,要是不进步,那还能拿出来见人?”
程子安肃立躬身领训,连连称是,“学生以后一定改正。”
闻山长不吃程子安这一套,厉声道:“何来以后,从现在起就开始。长平!”他突然拔高声音,朝门外喊道。
长平进来,闻山长吩咐道:“你去跟他班上的先生说一声,程子安要留着写大字。”
程子安看到长平离开,只能苦兮兮留下,在闻山长的监督下写大字。
闻山长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方砚台,一锭上好的松烟墨。再从他一大匣子的笔里面,选了几只大小不一的湖笔。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你拿去。写好大字并无捷径,惟有多写多练。等什么时候你将笔写秃了,手上长了厚厚的茧,你的字,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程子安坐在闻山长对面,与他共用一张案桌。案桌不算宽,他只要手略微停得久了些,闻山长就会从书里抬起头,一言不发看过来。
闻山长的眼神,堪比周先生的戒尺,程子安赶紧提笔蘸墨。
简朴杂乱的屋舍里,萦绕着浓浓的书香墨香。
闻山长不时轻轻翻动书卷,程子安的笔,在纸上沙沙如春蚕吃桑叶。
莫名的安宁静谧。
既然不能躲懒,程子安逐渐认真了起来,埋首一笔一划写得很努力。
书法的乐趣,程子安以前没体会过,来到大周之后,为了完成任务而写,他下意识抵触,写字就是敷衍。
程子安现在也不敢妄言,他已领悟到书法的奥妙之处,但他能沉下心,用心思去写。
闻山长手上的书,许久都未曾翻动过,望着面前俯首写字的程子安,神色越来越温和。
世上聪明人不知凡几,国子监就汇聚了天下的英才。
聪明人也分许多种,程子安与他们不同,大智若愚,真正读懂了书,悟了道。
书法卓绝的佞臣,不在少数。故而字写得好坏,闻山长并不太看重。
程子安尚年幼,闻山长担心他心性不稳,让他写字,是为了打磨他的心性。
闻山长放下书,道:“冬日杀了年猪做腊肉,不知你家的腊肉,做得如何?回去让你阿娘备上几条,送给我尝尝看。”
腊肉?闻山长没头没脑的话,让程子安茫然了下。
莫柱子念叨过,他以前给先生的束脩中,就有腊肉。
闻山长这是要收他做弟子了啊!
程子安喜不自胜,赶紧放下笔,起身理衣袍,稽首恭敬叩拜:“学生程子安,见过老师!”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42 四十二章
◎无◎
程箴与崔素娘得知闻山长收下程子安做弟子, 震惊之余,掩饰不住的高兴。
崔素娘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忙着张罗束脩拜师礼:“那可是闻山长, 哎哟, 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定不能失了礼数。”
别说一条腊肉, 崔素娘将老张秦婶庆川云朵几人指挥得团团转, 瞧她的架势与阵仗, 仿佛要准备几头猪。
程箴赶紧拦住了她,笑道:“素娘,闻山长家中只有他与陈老夫人两人,加上两三个老仆下人,哪吃得下这些。闻山长平时习惯吃几口酒, 我准备几坛酒,再拿些补品给陈老夫人。”
崔素娘一想也是,道:“我再去给闻山长与陈老夫人备身衣衫鞋袜。云朵,云朵!”
云朵跑了进屋, 崔素娘拉着她说了一堆,两人一同急急走了出去。
程箴想说先吃饭, 看到她激动兴奋的模样, 插不上话,只能随了她去。
程子安在一旁看到两人摆出的阵仗,眨了眨眼睛道:“阿爹, 可要去祖宗坟前一趟?”
程箴道:“这点功绩, 莫要去打扰祖宗了。等你考中功名之后, 再去告祭祖宗知晓也不迟。”
程子安一本正经地道:“阿爹, 不是啊, 我想去瞧瞧祖宗的坟墓,可有开裂冒青烟。”
“嘿,你这小子!”程箴瞪他,简直又气又想笑。
玩闹归玩闹,程箴严肃地道:“既然闻山长收下了你,你以后就得好生学习,别给闻山长丢脸。”
程子安哦了声,道:“阿爹的意思是,我以后一定要比老师有出息才行,学生都必须比先生厉害。”
程箴噎了下,半晌后放弃了。
闻山长收下程子安做弟子,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先生如父,以后让闻山长收拾他去。
程箴问起了细节:“你的歪理太多,我就不与你争辩了。只是,闻山长如何收了你,你说来我听听。”
程子安哪能说真话,道:“我也不知道啊,估计老师是看到我长得俊美,与众不同吧!”
程箴:“......”
他与崔素娘都是端方内敛之人,如何能生出这么个厚脸皮的儿子?
程箴问不下去了,他去送束脩拜师礼的时候,再问闻山长就是。
这时崔素娘撩起门帘急步进了屋,“哎哟,我都忘了,还未曾用饭呢。等下晚饭都凉了。”
秦婶提着食盒进屋摆好晚饭,锅子里的冬笋煮腌肉还在咕咕沸腾,香气扑鼻。
程子安舀了勺雪白的汤浇在米饭上,埋头吃得香甜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