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程箴顿了顿,到底忍住了。
程子安沉着从容,也不催,安静等待。
终于,村里平常最泼辣的罗娘子,她不服输地剜了男人们一眼,大声道:“嫁人,谁想要嫁人!嫁人能有什么好处,死男人不中用,还不如自己过日子自在。”
罗娘子嫁给了韩大山,两人成亲十余年,韩大山前两年生病去世了,留下了一对十余岁的儿女。如今她种地养蚕,辛辛苦苦拉扯儿女俩长大。
“我这辈子没盼头了,可舍不得女儿再嫁出去吃苦受罪。我辛辛苦苦积攒的一点家产,分给女儿还是儿子,就是官老爷都管不着。谁敢来管闲事,看我不与他拼命!我呸!韩大山死了以后,地里的活没见有人搭把手,家里没米粮的时候,没见有人施舍几颗。我姑娘是要嫁出去,还是招婿,有人倒想管了,真真是不要脸!”
辛老太爷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黑着脸道:“妇道人家懂得甚,姑娘家嫁人乃是天经地义。罗娘子,你休得胡说八道!”
罗娘子冷冷道:“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天经地义,这天地究竟是谁,总得要讲道理才是。””
有人道:“那可是圣人言!说了你也不懂。”
罗娘子鄙夷地道:“何麻子,你斗大的字都识一个,我好歹能写自己的名字。你开口闭口圣人言,真是不害臊!”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何麻子又气又羞,脸一阵红一阵白。
何麻子的娘子看不下去了,不服输骂道:“姓罗的,你认得几个字就了不起了,还不照样是个泥腿子,没了男人的寡妇!”
罗娘子淬了一口,眉毛一竖,叉腰骂回去:“沈阿花,你有男人,还不如我死了男人过得自在!你嫁进何家,成日做牛做马,当年何家老娘在的时候,连你稀粥里几粒米都要数清楚,饿着肚子下地干活不算,生了个女儿,被嫌弃是赔钱货,连只鸡蛋都不给你吃。你也是女人,是赔钱货,你前后哭了多少次,何家老娘没了还不到一年呢,你莫非都忘光了,真是个贱骨头,记吃不记打!”
妇人嫁人后受到婆婆磋磨的不少,尤其是生了女儿,不受待见者比比皆是。想起当年的苦楚,她们神色黯淡下来,有妇人更是红了眼。
反对的妇人中,有好几人犹豫着,往支持的妇人姑娘中走了过来。
这时,支持的男人中有人上前一步,大声道:“我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儿子闺女都是我的亲生骨肉,我舍不得闺女嫁出去。”
其他支持的妇人与姑娘先前没做声,这时壮起胆子,纷纷道:“在娘家做姑娘万般好,嫁人之后反倒吃苦受罪,傻子才要嫁出去。”
“女人能嫁出去,男人为何不能嫁进来?”
反对的人中,有人跳脚怒斥,有人不屑鄙夷。
“孙春桃,你给老子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妇人之言!”
“反了,反了,祖宗规矩都要被你们这群人败坏了!”
程子安全神贯注关注着眼前的局面,见他们几方吵得越来越烈,他气沉丹田,用力喊道:“各位先别吵!”
尚未到变声期的孩童,声音穿透力强。尤其程子安站得高,底下吵得不可开交的人,被他的声音盖过,朝他看了过来。
都怪程子安,他弄出这番大阵仗,害得他们家人起了纷争。
程子安迎着他们的愤愤,只当没看见,挠挠头,烦恼无比地道:“哎哟,大过年的,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我们清水村的人向来团结,要是今天的事传出去,还不得惹外人笑话。”
外村闲言碎语不断,有人附和道:“是啊,外面好多村都在笑话我们,说我们坏了祖宗规矩。”
“都怪莫二牛,让我们全村都跟着被说闲话。”
程子安忽略了他们的不满,同样忽略了他们口口声声的祖宗,规矩。
世俗规矩这种事,他能避开,则避开。
一是讲不清楚,二是费尽心思,还不一定能讨得了好,不值得。
“其实呢,莫草儿招婿,不过是莫二叔疼爱女儿,儿女毕竟都是心头肉,辛辛苦苦养大了,哪舍得让女儿离开。其他村里的人吧,疼女儿的有,肯定比不上我们的村。他们笑话我们,才真正好没道理。我们连女儿都疼了,要是娶了儿媳妇进门,还不得当做女儿般疼爱,哪舍得磋磨儿媳妇,各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涉及到了脸面,他们感到程子安的话,简直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接连跟着说是。
“我们家从不折腾儿媳妇,他们那些人嘴碎得很,成日东家长西家短,到处搬弄是非。”
“儿女都是自己的骨肉,我们儿女都疼!”
程子安道:“再说了,草儿姐姐招婿,各家的姑娘嫁人,彼此都不相干,由你们自行商议,官府都没规定呢,谁也管不着。外村那些人,更加管不着了,对吧?”
“对啊对啊,官府只管到了年纪有没有成亲,可不管你是嫁人,还是招婿。”
“各家有各家的情况,自己家那摊子事都管不好,还有空盯着别人家。我看呐,外村的那些人,见不得人好,是故意传谣言,想要破坏我们村子的名声。”
程子安振臂疾呼:“我们清水村要团结起来,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去!我们清水村的人都善良,儿女一样疼爱,谁家招婿嫁女,外村人管不着!”
在程子安的鼓动下,大家逐渐变得激奋,大声跟着他呼喊。
程箴怔怔望着眼前的情形,半晌都没能晃过神。
怎地形势突然就变了?
莫草儿招婿的事情呢?
莫草儿一家同样看上去呆愣愣,在大家的高声议论中,不知所措。
闻山长凝神思索,呼喊声太大,他脑子被吵得嗡嗡响,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程子安见情形差不多了,他双手在身前猛然挥舞,有人看到了他的动作,忙叫身边的人小声些。
声音逐渐停了,程子安笑着拱手,声情并茂地道:“我生在清水村,长在清水村,因为有你们这群开明心善的乡邻,我一辈子都会以此为豪。闻山长来了,他是大儒,一字千金难求。”
他看向闻山长,笑眯眯拱手作揖:“老师,劳烦你给我们村的祠堂,写快匾额如何?”
祠堂?大家听得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清水村乃是杂姓聚居,哪来的祠堂?
程子安笑道:“阿爹打算出些银子,在村北面那块空地处,修建一座和善堂。”
村北面靠近河边的地长满了荆棘,石子多,一直荒废在那里。
程子安与程箴提过此事,村里人出人力帮忙,修两间祠堂,只需要些木料与砖瓦,不过七八两银子就能修得很好。
程子安从辛寄年那里赚到的银子全部拿了出来,这座祠堂,实际是他出的钱。
程箴道:“和善堂并非程家的宗族祠堂,更不属于某家某姓。这座祠堂,里面不敬祖先牌位,只敬天地善心。以后村里人议事,能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之地。我程箴在此许诺,只要我程家在,祠堂由程家修缮,每年再拿出十两银,谁家遭了大灾,遇了急症,可以从中支取一两银子,帮着救救急。虽说杯水车薪,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谁都不愿意遇到事,可万一呢?生急症,房屋着了火,谁敢拍着胸脯保证不出意外。
能白得一笔钱,何乐而不为。
大家听得喜上眉梢,纷纷夸赞程箴高义。
程箴继续道:“谁家招上门女婿,和善堂会拿出一两银,当做贺礼。”
招上门女婿才有一两贺礼,孙三壮想到自己的儿子女儿,眼珠子一转,大声道:“程老爷,要是娶儿媳,难道就没贺礼了?”
程箴笑道:“村里的喜事多,要是娶儿媳妇也要出一两贺礼,和善堂真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这倒也是,村里的半大小子如雨后的青草,一茬茬长大,光一年随礼下来,就要一大笔银子。
虽舍不得一两银子,但与娶媳妇来说,两相比较之下,孰轻孰重,大家各自心里有算计。
闻山长苦苦思索到现在,终于理清了程子安的做法。
程子安从不出言否认他们的看法,未曾直言指使,要他们如何行事。
最令闻山长称妙的是,程子安先是给村里的人戴高帽,夸赞他们疼爱儿女,善良。
接下来,程子安话锋一转,将矛头全部对准了外面,都怪他们污蔑了清水村。
村民当然会维护自己的村子,矛盾瞬间转移。
到最后,程子安拿出了和善堂,程箴再次提到招婿上门。
闻山长惊讶发现,他们竟然没一人再反对,而是将心思转向了一两银子。
人心啊!
闻山长只感到心头万千滋味,眼神从盘腿坐在案桌上的程子安身上掠过。他身边围着一群孩童,正在嘀咕说笑,与他们分食一块糖。
全然不见先前带领村民呼喊时,一呼百诺的领头模样,回到了他这个年纪的淘气。
程箴在招呼莫草儿分春牌,闻山长眼神从程子安身上收回,笑道:“清水村的百姓仁义,老朽深感佩服。不如,要是大家不嫌弃,我再写些春联,劳烦草儿姑娘,将春联送到各家去。”
能得到闻山长笔墨,他们都舍不得张贴,哪敢嫌弃,高兴得连连作揖道谢。
“草儿,你给我一份春牌。闻山长的春联,还得劳烦你记在心上,别忘了我家。”
大家笑着与莫草儿莫花儿打招呼,上前领春牌。
莫草儿明白闻山长将这件事交给她,是在暗中替她撑腰打气。
从出生到现在,莫草儿从来没这般被看中过,她心头滚烫,眼睛闪亮无比,脆生生答应了。
莫花儿亦如此,不见了先前的厉害,脸上堆满了笑,嘴里甜得很,脆生生喊着叔伯婶娘,手脚麻利帮着忙。
程箴陪着几个年长的老人说了一会话,交待了莫草儿他们几句后,叫上与孩童们玩耍的程子安,陪着闻山长回家。
闻山长负着手走在最前,与落后一步的程箴说着话。他好似没听到身后程子安的动静,转身回头过去。
程子安站在路边一颗柿子树下,仰头望着光秃秃枝丫上红艳艳的柿子。
“真是嘴馋,柿子早就被鸟儿凿空了。”闻山长笑着道。
程子安跑上前,笑道:“先前我吃了韩五郎给我的柿子,他说是从山上树上摘到的,真是甜呢。”
闻山长问道:“韩五郎,可是那个韩大山的儿子?”
程子安点头,“对,韩大山去世两年了,他阿娘就是厉害的罗娘子。”
闻山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先前为何会不留情面,问他们如此尖锐的问题?”
程子安垂下眼眸,平静地道:“这些问题,并非问他们,而是说给其他的妇人姑娘们听。”
闻山长与程箴都愣了楞。
从头到尾,程子安就没妄想过,能得到村里面所有人的同意。
他让他们选择反对或者赞成,是为了从数据看出真实状况。
和善堂亦并非为了议事所用,他以后要是有了更多的钱,打算扩张成真正的善堂,能收留无家可归之人。
眼下的和善堂,主要作用,乃是一种提醒与鼓励。
提醒他们所有人,要心怀善意。以及,她们能看到,和善堂矗立在那里,就是对她们无形的庇护。
程子安淡淡道:“撬开一道缝隙,留下一线亮光,总有人会追随光明。”
程箴陷入了沉思,闻山长胸口被堵着,激荡难言。
为何而读书?
是为了正义真理代代相传。
闻山长沉寂多年,看似洒脱,实则经常抑郁寡欢,难以开怀。
他的心胸,竟不如年纪轻轻的程子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