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庆川忙分着点心,“都有,都有。”
张羊搓着手,道:“这般贵重的点心,让老张破费了。”
老张叹了口气,道:“我是做下人的,买不起甚贵重之物,难得主家允了,千辛万苦回来一趟,总不能空着手。”
庆川将另外一个包裹解开,里面是两件旧厚布衣衫。
老张道:“这是主家的赏赐,我舍不得穿,平时就只穿了几次。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吧。”
虽是布衫,却没打补丁,里面絮了棉花,厚实暖和。
张羊如何能嫌弃,忙千恩万谢接过了。
妇人这时断了两个破碗进屋,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白水。
张羊迟疑了下,怕老张嫌弃,只见他已经起身接过,道:“辛苦弟妹,我赶路正口渴了。”
庆川也接过了碗,吹了吹,喝了两口。
放下碗,老张道:“天色不早,我与庆川这就去烧纸。”
张羊站起身,领着他们前去,“也是,早些去烧过纸,回来再好生说话,歇几晚再走。”
老张忙道:“我与庆川都是做下人的,要快去快回,不然差使得黄了。等烧完纸就得赶路。”
张羊一想也是,叹气道:“这次你们回去,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老张沉默了一瞬,道:“村里还有哪些人在?”
张羊哑声道:“当年逃难的,陆陆续续回来了几个,没活几年就没了,余下的都是些后生。就你我命硬,活到了今朝。”
当年连续暴雨,洪水加上山石,小村几乎成了一片汪洋。
村民仓惶逃命,逃到县城里,他们这个村子平时收不到赋税,县令早就一肚皮火,连县城都没让他们进。
手无寸铁的他们,只能四下各自去找活路,就那么散了。
老张一路沉默,张羊絮絮叨叨说着,伴随着脚踩在雪地上雪沙沙的声音。
冰冷,空空荡荡。
“阿爹阿娘没能挺过来,病死了。我命大,没死。外面不好活,我就回到了村里,地还在,随便种点粮食,野菜树皮吃一吃,总算活到了现在。”
张羊鼻子冻得通红,神色木然,就这么活着吧。
其他村子都差不多,整个县都穷,县令都是不受重用,被贬谪了,才会到这里。
县令来了,先要装模作样做一番,盼着能出政绩,早些升官。
征收他们欠下的赋税,衙役凶神恶煞,交不出来粮食,一只鸡都别想留下。
徭役派下来,他们去修城。县城的城楼修得倒气派,城门厚重,他们这些修起高墙的人,等闲进不去。
老张父母的坟,当年只是一个小土包,坟前立了块木牌。花了几个大钱,找读过几天书的人,在木牌上写了父母名讳。
木牌早就腐烂不见,小土包在岁月与雨水中,被冲刷得平坦。
地上积了雪,周围长满了杂草荆棘。
信誓旦旦要带他们来的张羊,站在雪里四顾茫然。
老张抹了把脸,道:“找不到就算了。庆川,就在这里烧纸吧。”
庆川应了,用脚蹚出一块空地,拿了香烛摆好,点燃了纸钱。
老张跪下来,庆川也跪下,父子俩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张羊跟着一起拜祭,纸钱打着旋,随着青烟徐徐升上了半空。
老张望着空中的纸钱灰,热泪纵横。
简单的拜祭之后,老张与张羊道别,想了许久,他都不知道该如开口。
他救不了他们,也没办法让他们出去讨生路。
就算是卖身为奴,他们都难卖出去,
不识字,没见识,在村里呆久之后,人变得如木头石头一样,不通气。
张羊稍微活泛些,却远远不如清水村的百姓。清水村的百姓都不敢轻易离开村子出去讨活路,何况是张羊。
快到午饭时分了,村里只有两三户的屋顶冒出了些许的青烟,其他大多都毫无动静。
天冷地里没活,村民大多都会在半晌午吃几口,躺着不动免得饿,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老张与张羊道别,走了很远,他回过头,看到张羊还站在雪地里,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望着他们父子倆离开的方向。
庆川难过地道:“阿爹,这里太穷了,以后会好起来吗?”
老张望着周围连绵起伏的群山,许久后方道:“有山有水,无论如何不该穷。地里庄稼收成不好,总有别的活法。我这些年啊,总是在想,当年报了灾,要是衙门当做一回事,管了我们,兴许就不会这副模样了。”
庆川这些年跟在程箴身边,他比老张懂得更多,道:“衙门不会管,他们怕麻烦,衙门也拿不出钱来管。开仓放粮,要有粮食可以放。衙门官老爷不敢擅自做主,等报灾的折子送到朝廷,旨意下来时,人都死光了。”
老张说了声可不是,突然想起程子安。
程子安在程箴受伤后,吩咐他去府城寻人时,对他说了一些话。
“项伯明那样的人,若是他当了官,就是百姓的灾难。他这样的官员已遍地都是,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办法?没办法,打个比方,就是皇帝要从贵人手上抢钱,抢权,一家两家还行,抄家嘛。要是全部抄掉就不行了,他们会造反。”
“还有些伥鬼,他们本就是穷人,一旦得了势,比以前的那些达官贵人还要狠呢。”
“前朝,前前朝,大周都一样。花团锦簇,哀鸿遍野。”
达官贵人花团锦族,平民百姓哀鸿遍野。
老张紧了紧身上的行囊,道:“你我都没法子,就别多想了,咱们走快些,争取早些到幽州,不要耽误老爷的正事。”
庆川忙大步跟了上去,想了下,兴致勃勃道:“阿爹,少爷最最聪明了,很厉害。若是他当了我们的县令,估计他们就有救了。”
老张想到程子安,愁肠百结中,也笑了出来,道:“少爷是厉害,可他向来不爱读书,得要他能考取功名才行啊!”
庆川想到程箴惩罚程子安,每次他都能轻松化解,苦着脸道:“是啊,少爷狡猾得很,就是不爱读书,老爷都斗不过他。”
明州府。
新年过去,狡猾的程子安回到府学上学。诗赋课上,他端坐着,眼睛半睁,看上去很认真。
诗赋课的向夫子,见程子安乖巧的模样,温声道:“程子安。”
程子安没动。
向夫子顿了下,声音拔高了些,叫道:“程子安!”
程子安从梦中惊醒,蹭地站起身,茫然的双眼,与愠怒的向夫子四目相对。
辛寄年捂嘴的嬉笑声,从课室后传到了前面。
程子安回过神,他坦然答道:“夫子,请恕学生不会对,还请夫子莫怪。”
课间笑声愈发响亮,辛寄年夸张敲着课桌,挤着嗓子道:“程哥,你是不是睡着了?”
方寅在一边,竖起课本指了指,急着小声提醒:“夫子没让你对韵,是让你诵读这首诗!”
程子安:“......”
向夫子彻底怒了,取过了讲台上的戒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不认真,手伸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48 四十八章
◎无◎
程子安生无可恋, 学着辛寄年那样,磨蹭着手一点点朝前伸,能躲一阵是一阵。
辛寄年伸长脖子看得兴高采烈, 他的程哥, 终于与他一样,被夫子打手板心了!
辛寄年无端觉着, 他与程子安, 好像变得更亲密了些。
方寅同情地望着程子安, 他也爱莫能助。
诗赋课最难,远比以前都叫苦的算学还要难上数倍。
算学有确定的答案,诗赋却没有。
比如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来做对,程子安只能对出:“啊啊, 好诗啊!”
能写对平平仄仄,对得工整就已经很不错,遑说对得精彩。
大诗人咏过的物,写得太精彩, 无人敢再碰。若是写了,说不定还会被人嘲讽。
比如写瀑布, 有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珠玉在前,后人如何写,都难以超越。
文思如泉涌, 程子安的泉眼是干涸的沙漠, 他深知自己没这方面的素养, 很是佩服大诗人们。
程子安估计学生都不会喜欢这门课, 在即将吃竹笋炒肉的瞬间, 他还苦中作乐,想到了一个人可能喜欢这门课。
那就是写诗超过全大唐所有诗人总和的乾隆。
臭归臭,胜在数量多。
向夫子以严厉著称,奉行严师出高徒的做法,他见程子安的手半晌都没伸出来,辛寄年在后面起哄捣蛋,顿时恼怒不已。
戒尺重重敲在讲台上,向夫子呵斥道:“辛寄年,你上来!”
辛寄年脸色一下变了,哭丧着道:“先生,我没犯错啊!”
向夫子不搭理他,只再次厉声道:“上来!”
死道友不死贫道,程子安瞬间得到了安慰,低头偷笑。
先打辛寄年,有人作伴,省得一人丢脸。
辛寄年瑟缩着,哭唧唧到了讲台前,很是熟练地磨蹭伸手。
向夫子举起戒尺敲下去,啪地一下,辛寄年的胖手跟发面馒头一样,红肿一条。
辛寄年的眼泪啪嗒嗒,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课间无人敢做声,生怕被一并揪上去打板子。
接下来轮到了程子安,辛寄年还泪眼婆娑着,却迫不及待咧着嘴,准备看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