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在月光里
程子安蓦地明白过来,方寅外面穿着半旧的青布衣衫,看上去倒齐整。只怕里面的夹衫不太能见人,至少方寅自己感到羞于见人。
“哦,不热就算了。”程子安没多劝,出去让云朵送些茶点进屋,顺便低声叮嘱道:“你将屋里面熏笼的炭取一些出去。”
方寅问道:“怎地不见张大叔与庆川?”
程子安哦了声,道:“他们回老家去了,说是这么多年没回去过,想去父母的坟前烧柱香,磕个头,告诉他们一切安好。家里要有人手在,秦婶就没随他们回去。”
方寅便没再问,遗憾地道:“阿爹先前还说,张大叔帮了他不少忙,等他过年的时候得闲,想请他到家里来吃杯酒呢。”
程子安想开个玩笑,自己也帮了他不少忙,怎地不将自己也一道请了去?
不过,那些随手之举,方寅不一定知晓。就算知晓了,方寅也不一定愿意记着。
自尊心太强的人,面对施恩之人,与面对仇人一样的难受。
程子安不由得想,方寅与文士善都是寒门学子,不,他们算不得寒门学子,他们根本没有门。
程箴这种,才勉强算得上寒门。
他们以后,可会变成一样的人?
云朵送了茶水点心进屋,取走了些熏笼里的炭。
屋里没那般暖和了,程子安去卧房套了厚衫,对端坐在那里,似乎有些局促的方寅道:“你功课写完了吗?”
方寅道:“早就写完了,每次我都是放完假后,便赶紧写功课,写完了才能放心玩耍。你呢?”
程子安躺在椅子里,哀嚎道:“方寅,你太可恶了,我功课才写一点点呢!”
方寅活泼自在了不少,笑道:“谁叫你贪玩。”
程子安一脸生无可恋,拿了碟子里的白糖糕狠狠咬了口,随手将碟子推到方寅面前,道:“吃吃吃!提到读书写功课就烦,惟有吃能解气!”
一直没动的方寅,被程子安逗得笑个不停,伸手捡了块白糖糕吃起来。
白糖糕是用糯米油炸之后,再裹上一层糖。程子安不大喜欢吃白糖糕,嫌弃太甜太油。
莫柱子一口气能吃三四个,要不是崔素娘怕他吃坏了肚皮,拦着不让他多吃,他吃上十个都没问题。
莫柱子说:“阿娘说,白糖糕费米面油糖,只有那富人家才吃得起。”
方寅咬了口白糖糕,眼睛眯缝起来,说不出的满足。
程子安吃了一个就停下了,方寅吃了两只白糖糕,又吃了几个栗子糕。他看着几乎空掉的碟子,不好意思地道:“你都没吃,都被我吃光了。”
程子安道:“我起得晚,刚吃了早饭,不然,我比你还能吃。”
方寅这才愉快地笑起来,去看程子安随手放在书桌上的大字,惊讶地道:“程子安,你的字写得愈发好了!”
程子安自己倒没感觉,他歪着脑袋欣赏道:“是吗?我看不出来。”
方寅点头,肯定地道:“写得比以前好多了。你真是厉害啊,能做闻山长的学生,府学好多同学都羡慕你呢。”
程子安哈哈笑道:“羡慕我作甚,我要是考不中功名,那时候才好看。”
捧得越高,摔得越狠,就好像程箴一样。
考功名还早,以后的事情谁能预料到。方寅突然变得心平气和起来,拿起一本字帖翻看。
“咦,这是钟繇的临摹!”方寅眼睛顿时一亮,惊叹连连。
程子安沉吟了下,道:“这本字帖不是我的,别人借给我练字。不然,我就可以借给你拿回去跟着学了。”
方寅忙说无妨无妨,迟疑了下,道:“是辛寄年借给你的吧?”
字帖虽不是钟繇真迹,至少学到了他的一半功力,极为难得。
除了辛寄年能随随随便借出来,方寅再也想不到其他人。
方寅放下书,斟酌了下,道:“程子安,你为何与辛寄年交好?他明明以前欺负过你,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程子安认真想了下,道:“我也还回去了。”
方寅急着道:“君子不立围墙之下,辛寄年不学无术,靠着家世也能过上富贵安稳的日子。你与他不同,以后终究得靠自己努力考功名出头,可别被他败坏了名声。”
程子安想说什么,最终将话咽了回去。
方寅敏感自卑,且坚持自己的正义。
辛寄年的确欺负过方寅,给他带来了许多不好的回忆。
程子安不能仅站在自己的立场去说话,相反,方寅也不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来说话。
既然立场不同,最好的方式就是不提此事,求同存异。
程子安道:“唉,不提他了。年后就要学习诗赋,你看过诗赋的课本没有?”
提到功课,方寅总算将辛寄年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摇头道:“我没看过,要等到府学的课本发下来之后才知晓。不过,我也担心自己学不会写诗。”
程子安将程箴以前的课本,从一堆书中翻出来,递给方寅道:“你看看,就是这些。反正我看不懂,实在是太难了。”
方寅迫不及待翻开书,埋头看了一会,抬起头,惶惶不安地道:“我倒是看得懂,就是不知该如何对诗。”
程子安趴在书桌上,愁眉苦脸地道:“不知如何对,就是答不出来了。惨啊!”
方寅心有戚戚焉,脸垮了下来,道:“考试时会得更紧张,答不出来,这辈子就别想出头了。”
程子安又转过来安慰他:“别愁,还早呢,说不定到时候灵光一现,能凑上句绝妙的诗,流传千古。”
方寅勉强挤出一丝笑,只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程子安大手一挥,很是大方地道:“这本书是我阿爹的,先借给你回去学。”
方寅将书捧在手里,转忧为喜道:“多谢你。我会好生爱惜书,不会弄坏,保管原封不动归还,你放心。”
程子安再捡了一本字帖,道:“这个也借给你,你别嫌弃。”
方寅一看,字帖是王羲之《兰亭序》临摹本。虽说临摹得一般,于方寅练字还是很有帮助,他连声谢过,再次保证会好生保管。
程子安顺道收拾了些笔墨与纸,一并包了起来。
方寅见状忙要推辞,程子安朝正屋挤眼,压低声音道:“你快拿去,别让我阿爹听到了。我阿爹要我将这些用完,用不完就不许我出去玩耍。”
方寅噗呲一笑,没再推辞收下了。
用完午饭,方大牛带着方寅告辞,程箴与程子安将他们父子送到了门外。
程子安挥手,热情地道:“下次再来玩!”
方寅朝他挥手回应,笑着说好。
程箴斜着程子安,道:“以前我见方寅总是躲着你,怎地就这般要好了?”
程子安长长呼出口气,揉了揉肩膀,道:“结个善缘,结个善缘!”
程箴脑子一转,便想到了文士善。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程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田地,喃喃道:“不知老张他们可还顺利?”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47 四十七章
◎无◎
老张领着庆川进了村, 多年未归,村里的一如既往地穷。入了春,田间地头还是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破破烂烂低矮的草屋, 零星坐落在山坳间。
脚踩在积雪上, 嘎吱响个不停。靠近路的人家钻出一条老黄狗,朝着他们狂叫。
庆川停下脚, 四下打量, 黯然道:“阿爹, 这么些年了,村里一丁点都未变,还是这般穷。”
老张紧了紧皮袄,道:“变了,先前熟悉的邻居, 大多都死了,只余下命大的活了下来。”
庆川一阵难过,望着从茅草屋里探头出来张望的人,仔细辨认了半晌。
灰扑扑的破烂衣衫, 苍老皱纹密布的脸,他实在没能认出是谁。
老张看了一阵, 也没能认清。倒是那人犹豫了下, 问道:“可是猪儿?”
乡下人取贱名好养活,老张的小名就叫张猪儿。他父母都没念过书,长大后也没给他取个正经名字。
村里太穷, 土地要到仲春方能陆续化冻, 庄稼长得稀稀拉拉, 收不了几颗粮食。几乎见不到猪狗牛羊, 除了他们这群被取做猪狗牛羊的人。
庆川的名字叫狗儿, 卖给程家以后,程箴重新给他取了名叫庆川。
老张却没有改,他不怀念穷得叮当响的村子,留着这个名字,是对去世父母的一点念想。
老张仔细辨认着那人,迟疑了下,道:“是我,你是?”
那人一下跑了上前,热情地道:“我是张羊,猪儿,没想到你还活着啊,我以为你没了呢!”
张羊是老张幼时的玩伴,以前家住在半山腰,以前那场灾害,家被山石冲塌了,搬到平坦些的路边,重新盖起了座茅草屋。
老张见到故人,也忍不住高兴上前,道:“是啊,我还活着,你呢......”
过得可好,一眼便可得知,老张咽下了寒暄,道:“你还活着啊,真好,真好!”
庆川模模糊糊还有些印象,这时上前见礼打招呼,叫了声张叔。
张羊浑浊的双眼打量着庆川,连声道:“好,好孩子。走,外面冷,回屋去说。”
老张随着张羊去了他家,弯腰进了屋。
土墙屋为了暖和,修得低矮,迎面是一张土炕,周围空处摆着些杂乱农具,家什只有炕上的一张炕桌,炕头的一只旧木箱。
炕上三四个分不清男女,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一起。有人在乱爬,有人缩在看不出颜色的破被褥里,木呆呆望着他们。
炕边一个瘦小的妇人,正在缝补破衣衫,她见到老张进屋,局促不安地立在那里。
张羊道:“这是我那婆娘。”他将炕边的孩子推进去,收拾出些空处来,招呼老张与庆川:“快坐,坐。”
妇人抱着针线筐掀帘出去了,庆川好一阵,方适应了屋内的昏暗,见老张坐在了炕边,便跟着上前坐下了。
张羊坐在了妇人先前坐的木桩上,感慨地道:“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啊!”
老张说可不是,他三言两语说了这些年的遭遇,道:“我这次领着庆川回来,是想去父母坟前上个坟。”
一个孩子扑在了庆川的背上,他怕孩子摔着,忙反手将他抱住,解开一个包裹,拿出了里面准备的点心。
点心是在镇里的铺子买来,结实的杂面馍馍,里面加了糖,油。
当时庆川想在府城买,老张拦住了,说是府城的点心贵,不划算。财不外露,能防则防,镇里的点心就足够,方符合他们的身份。
几个孩子看到了,止不住口水直流,呀呀叫着,扑上前伸手就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