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之知
厚重的城门缓缓朝两侧打开。
一人身着单薄的白色里衣,没有戴冠,乌发随意披散在身后。
他踏着风雪缓缓行来。
“谢停舟——”
李霁风高声道:“我乃大周太子!今我去冠除袍,自贬白衣,前来——迎你——!”
风雪似乎在此刻静止了下来。
所有人都望着雪中那白色的身影。
渐渐的,城墙上的众人意识到了什么。
他们的太子,去冠除袍,亲自开门受降。
先是隐隐的啜泣声,接着便是嚎啕大哭。
“我大周百年基业!百年基业呀!”
“繁华尽落,荣光全失!”
“誓不做亡国臣!”
所有的哭声都被卷入了风雪中,它们会随风而逝,但今日,将在史书上划下重重的一笔。
……
没有战火,没有奔逃的宫人,大家各司其职,仿佛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
宫女往炭炉中添了些炭,然后跪坐在一旁。
李昭年今日瞧着精神不错,宫女替他梳洗张罗了半日,他望着镜中那张消瘦憔悴的脸仍是不满意,命人放下了帘子。
殿门开启的声音响起,李昭年侧头望去,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门口走来。
人影逐渐清晰,隔着帘子依稀看见了故人的轮廓。
“你来了。”
“嗯。”
外面下着雪,沈妤进殿时带来了一身寒意,殿中很暖,她脱下氅衣递给了一旁的宫女。
沈妤在龙榻旁坐了下来。
李昭年的视线穿过帘子落在了她的腹部,“几个月了?”
沈妤轻轻把手盖上去,“四个多月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李昭年表情温和,眼中隐隐带着笑
意。
“是很快。”沈妤问:“你现在身体如何?”
“今日精神极佳。”李昭年笑说:“许是因为要见故人的原因。”
他的声音疲惫不堪,连说话时都在微喘,却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李昭年微微挪了挪,从帐帘狭小的缝隙里看她的脸。
眉眼间脱了些稚气,比从前更好看了,但好看从来都不算她的优点,她还有很多令人敬佩的地方。
“沈妤。”李昭年看着她的身影,“我当初并非……”
“我知道的。”沈妤轻声打断,“身在其位,本就是身不由己。”
沈妤望着帘子,只能隐约看见榻上形销骨立的人影。
时光走得太快,带走了那个温润如玉、清风明月般的李昭年,徒留一具残躯。
李昭年挽唇笑了起来,眼眶渐渐发红,“若有来生,当奉你为知己。”
“你似乎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沈妤说。
“对,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李昭年问:“外面雪大吗?”
“挺大的。”沈妤说:“京中没乱,衙门仍旧在派人清扫积雪。”
李昭年点了点头,“不知史书会如何评我,大周的最后一位皇帝,也是最……”
“肯定不是这样的。”沈妤打断他,想了想说:“应该是……永宁帝博览全书,博古通今,擅诗文、通音律、精书画,旁通佛老,胸有浩然之气,怀装半个人间。”
李昭年温柔地笑起来,“听上去倒还不错,我便厚颜,将它留做我的碑文吧。”
殿中静了下来。
沈妤侧头望向窗口,心中郁结不已。
一路行来,不断有人离开,她似乎一直在和不同的人做着告别,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身边的那个人还在。
李昭年的目光从她的脸滑了下去,落在她搭在腿上的手上。
那只手就挨在榻边,那样近。
他静静看着,慢慢地伸出手,指尖就要触上去,却止步在了帐帘,然后指尖又慢慢蜷缩了起来。
①君子无道则隐,有道则出,出自《论语》
第299章 可怜生在帝王家
“我近日时常做梦。”
听见李昭年的声音,沈妤回头看他,“梦见了什么?”
李昭年笑着说:“都是些天马行空的梦,好些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有一个家,在一座山脚下,庭前有一片飞燕草,每到春夏相接,便能花开满地。”
随着他的描述,沈妤也跟着笑起来,心生向往,“那一定很美。”
“嗯,秋有友人来访,春有喜鹊长鸣。”
“那冬日呢?”
“冬日我便独自看雪。”李昭年喉咙哽了哽,说:“回去吧,他该等急了。”
沈妤侧眸看他,忽然伸手想要拉开帐帘再看一看。
她向太医询问过李昭年的病情,药石罔医,能拖到现在已是奇迹,今日一别,即是永别了吧。
李昭年没有制止。
她若想看他如今油尽灯枯的模样,他不会阻止,但他还是想让她记得从前的那个李昭年。
他只是静静看着,看着她抬起了手,又放下去。
“你……”沈妤迟疑道:“还有遗憾和所求吗?”
“遗憾和所求都太多,若让我选一样。”
李昭年顿了顿,“如果可能,还请留下我儿一命吧,天高海阔,送他去哪里都好,农夫、小厮、铁匠……只要别做李氏子孙。生在这宫墙之内,已是他的不幸,就让他……让他平平淡淡过一生吧。”
沈妤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还有吗?”
李昭年定定地看着帐帘后的人影,“没有了。”
沈妤喉咙和眼眶酸涩,艰难起身,披上狐裘便要离开。
李昭年看着她走到门口,忽然撑着床榻,倾身抓住了帐子,却始终没有掀开。
“阿妤。”
沈妤停步回头,看见了抖动的帐帘。
李昭年温柔地笑了,“有幸相识,我也算……不枉此生。”
“嗯,我也一样。”沈妤回以他一个笑容,也不知他能不能看得见。
她飞快转身,在落泪前踏出大殿。
风雪依旧,宫女撑伞为沈妤送行。
宣辉殿前的广场曾被鲜血的尸首铺了满地,如今又是一片银白。
“王妃,王妃。”
一名宫女踩着雪疾步追来,是
方才在殿中伺候李昭年的宫女。
沈妤停下脚步,“何事?”
宫女跪在雪地里,双手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锦盒说:“陛下有礼物送给王妃,是给王妃腹中孩子的礼物,请王妃务必收下。”
沈妤伸手接了过来。
正准备打开,宫女又道:“陛下说,请王妃出宫之后再看。”
沈妤握紧了手中的锦盒,望了一眼宣辉殿紧闭的大门。
宫女目送沈妤离开后折返,刚跨入殿中,便惊喜地睁大了眼。
“陛下,您能起身了?”
不过片刻,她便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李昭年坐在床沿,身上已穿戴妥当,乌发用一根木簪高高竖起。
“陛下,要戴冠吗?”宫女问。
“我已不是陛下了。”
那个称谓是桎梏,是将他束在这牢笼中的枷锁,如今卸下那个冠冕,他一身轻松。
李昭年摆手,笑着说:“拿我的氅衣来,我想出去走走。”
宣辉殿的大门大大地敞开,风雪被卷到门口,落在地上眨眼就消失不见。
李昭年伸手接住落雪,他在雪中抬起了头,任由雪片抚过他的眉眼。
“去降紫阁。”他有些高兴说:“那里能看到整个盛京,我年少时常在那里看雪。”
他抚开撑伞的宫女,搭着内宦的手臂在雪中缓缓前行,每一步踩在雪中,都是嚓嚓声,陡然觉得竟那样的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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