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寺
这会儿?雪色衣衫随雨风吹吹荡荡,她微抬胳膊,伞沿下露出半张苍白清晰的下颚,白玉耳坠摇摇晃晃,她目光望着漆黑的天际,恍似即将羽化登仙。
片晌,她又垂下头?,看着手中那缝了一半的福寿娃娃钱袋,沾了些?祠堂里的脏灰,她指尖细细摩挲着,忽听雨声之?中的漆黑暗处传来几声犀利狗叫。
梁善渊淡淡望去,廊庑下白灯笼晃晃荡荡,将她面孔映照,若纸扎人。
梁善渊走下台阶,朝着狗叫声处去。
那被?拴在铁柱边的大?黑狗见她走过来,登时叫的更加猛烈,恍似是发觉到这一直令自己忌惮的阴鬼现下终于体力不支。
梁善渊捋着衣衫,撑着伞蹲下腰身,大?黑狗挣不脱狗绳,发了疯般对她嚎叫,梁善渊却温温善善的弯起眉目。
恍似玉观音。
“如此讨厌我吗?”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被?泥土沾脏的石头?,大?黑狗听到他说话,下意识噤了声,
“你还有?她,为何总是如此讨厌我呢?”
“明明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梁善渊指尖抚摸着手中染满泥土的脏石头?,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盯着眼前的黑狗,
“这个,是肉。”
他将石头?举到黑狗面前,黑狗下意识恐惧的呜咽几声,却听那玉观音般的女子浅声笑?笑?,“我喂你吃肉,你不吃吗?你看啊,这是肉,牛肉。”
他手拿着石头?给黑狗看,黑狗怔愣,片晌竟好似真的闻到了肉香,口?涎滴落,梁善渊轻笑?,将石头?摆在黑狗面前,
“吃吧。”
他学着府中那几位姨娘,唤道,“乖大?黑,吃吧。”
黑狗将石头?咬进嘴中,磕破了牙也一刻不停的咽下去,低头?,又是好几块‘肉’被?那只苍白的手递过来,黑狗叫唤一声,将地上的‘肉’尽数吃进口?中。
察觉到那阴鬼的手过来,黑狗呲了下牙,却咬着口?中‘肉’没松口?,任凭那阴鬼的手摸了摸头?。
“乖大?黑,慢点吃。”
阴雨森寒,白色油纸伞旁忽然立了道身影,不是才逃了的‘听澜’,还能是谁?
这‘听澜’生前也是梁府人,见那黑狗吃出满口?血腥,便是如今成厉鬼也心生不忍,“你为何要如此折磨它?”
“折磨?”
伞下人一顿,转身,他蹲着,从下往上注视‘听澜’,露出张森白的脸。
寻常人瞧不见他脸上不对,同为怨鬼自是瞧得出,这阴鬼道行高深,脸白森森,眼黑若枯井,唇上猩红,美到令人心起恐惧,这种美早超出皮相,想必原皮也定是位难得美人,如今用?着这张颇显英气的少女面也只显出阴郁之?美。
他浅声笑?起来,像是笑?‘听澜’说话荒唐,“我可没有?折磨它,只是今夜我想看人上吊没成,总得找些?其他替代吧?”
他说着话,自旁侧又拿了几块沾满泥水的石头?递到满口?流血的黑狗面前,兴致缺缺,看着这黑狗吃石头?,竟似赏戏听曲儿?,
“不然长夜漫漫,多无聊呢,我素来喜欢看认识的人上吊,本?来还以为能瞧见的,真要我扫兴。”
这话,便是鬼听了都不寒而栗。
若他说这番话,有?几分情绪,都不至于这样渗人,偏偏他毫无情绪,好似真当人命是掌中玩物。
‘听澜’思来也是,听闻此鬼来路不明,但道行恐怕已有?五百年之?久,自来梁府便助猴妖们有?了靠山,本?以为此鬼与梁府有?仇,却见其整日兴致缺缺,才知此鬼行事只凭心意,几年下来,与梁府人相处甚好,却还做着坑害梁府之?事,且回回都是借刀杀人。
“你很喜欢看人死吗?”‘听澜’虽是厉鬼,却也是新鬼,难得与此厉鬼说上几句话,“你很喜欢杀人吗?你杀过多少人了?”
‘听澜’想,此厉鬼也定是喜欢杀人的,因‘听澜’自成鬼起,已吓死吓病不少活人,每见生前待自己随意的活人,再见到自己时那恐惧神?情,便会觉心中升起激昂快乐。
却见那厉鬼忽的转头?,朝‘听澜’浅浅笑?开。
当真一张观音玉面,通身能有?这等气质,恐怕原本?面皮较比如今这张,更为慈悲美丽。
夜雨淅沥,模糊了厉鬼的脸,将他面孔映衬的极为阴美。
“喜欢杀人?我?”他弯起眉目,声音温柔,想必若观音会说话,那声音定与他一模一样,
“你很喜欢打蝇子吗?”
第23章
‘听澜’心中一寒, 只见大黑嘴离了‘肉’,竟还摇尾乞怜,流着满口黏稠鲜血往那?厉鬼细瘦苍白的手旁拱脑袋, 登时心中凉意森森。
这是将世间万物当成手中玩物了?偏偏说玩物, 也不恰当。
因此厉鬼,好似没有情绪, 做一切事情都只是单纯消磨时光一般。
见大黑摇尾呜咽哀求, 厉鬼轻笑几声?, 却转过?身, 面朝‘听澜’。
“想要我救你解围,对吧?”
“是。”
‘听澜’一怔,点头应道,虽这具皮肉尚且看不出来, 但此时灵魄已然?受损严重,偏偏那?两个道士将梁府周边尽数围满杀阵,导致‘听澜’根本不知?该往何处逃跑, 生怕踩错一步自己便会魂飞魄散。
‘听澜’跪地,
“求你了,那?群猴子?......想着吃我还来不及, 肯定不会救我, 是你之前跟我说那?被带来的长安贵女好上?身,我才将那?四仙血泼到贵女子?身上?的,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也知?道你不喜欢管闲事,但如今......如今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
“可以啊。”
‘听澜’一愣, 本还以为此厉鬼定会从自己身上?要一些东西,没想竟答得如此轻松, 一抬头,却见厉鬼递来两只苍白的拳头,伞下,森白的脸笑意?弯弯,
“猜猜看,猜中了,我便救你。”
小孩儿才玩的把戏。
偏偏被他用来衡量生命。
‘听澜’虽心中怨恨,却也不敢言语,看着那?两只攥成拳头的苍白手背,紧紧咬牙,刚要决定,却又不敢,来回几次,那?厉鬼轻轻吸了口气,和?善道。
“你尽量快一些,不要让我觉得救你没意?思。”
这话如何不算催命符!
横竖都?是死,自暴自弃点了左边。
那?厉鬼又笑了声?,‘听澜’眼?睛都?不敢眨,却见厉鬼将两只手都?朝自己摊开来。
两只手里都?有个小石块儿。
“骗你的,我怎么会觉得没意?思呢?不论你有没有选中,我都?会救你的。”
雨幕淅沥,女子?撑着那?把白色油纸伞站起身,衣袂随夜风飘飘荡荡,玉观音般的美面极为柔和?。
‘听澜’看着她的模样,颇为恍惚。
此厉鬼好似颇喜观音,给猴子?请的那?靠山,听闻也是其他地方的阴庙供了将近百年的凶神厉鬼,阴庙被拆无处可去,她便要猴子?们造了个观音像,请那?无处可归的厉鬼附在其上?,成了猴子?们的稳妥靠山。
“您......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
“不必多礼,我只是单纯喜欢帮助别人而?已,不论是人还是鬼——”
他话音将停,却望向远方,道了声?,“你到名唤翠柔的那?个姨娘待着的祠堂里去吧,我方才想看上?吊,将那?俩道士布到祠堂的结界抹了。”
‘听澜’闻言,自是感激涕零,登时急不可待自原地消散不见,梁善渊撑伞站在大黑面前,望着远处隐蔽灯火。
*
一路走来,花灼心中极为不安,她将许如意?与孟秋辞所?给的辟邪符塞在手袖中紧紧抓着,满身的符贴在衣襟里,快步走在昏暗回廊间?。
风雨飘摇,白灯笼灭了好几盏,梁府内空空,人早因今日御鬼师的劝告纷纷闭门不出,花灼急不可待,知?那?鬼定不会闭门,便是闭了,她也要去青竹阁敲门才行。
系统方才说的话要她心中不安,总怕一夜过?去翠柔出事。
花灼本就?心地良善,虽翠柔与她无大关系,但冤屈祸事不要她知?道还好说,若是要她知?道,花灼定会硬着头皮冲上?前去,因着她这人从小便心底秉承着人活在世,定要无愧于心的道理。
所?以不管如何,得去看看再说。
正要过?回廊,却远远听似有人喊自己,梁府内空空,花灼又听人远远唤了自己一声?,这次更真切了,登时头皮发?麻,大喊了声?,
“谁!”
不远处,声?音逐渐清晰,“花灼姑娘,是善渊。”
梁善渊?
花灼撑着油纸伞快步穿过?回廊,果然?见梁善渊站在庭园里,穿着一身白,就?连油纸伞都?是白的,衣裙没系腰带的缘故,要这身白衣显得极为缥缈。
花灼瞥见她身前还有条狗,花灼一向怕狗,没敢往前去,
“这大半夜的,你在这儿做什么?吓唬人玩儿?”
“大黑病了,”伞下女子?面容些微落寞,“我正给它看病呢。”
“......你还会给狗看病?”花灼眯眼?一瞧,确实见那?黑狗嘴里好像流着很多浓稠液体,什么东西?脓水吗?
黑心莲当真古怪,说她好,她又一肚子?坏水,说她坏,她还会给小动物治病呢。
“嗯,”梁善渊朝她笑笑,温声?道,“只会些皮毛而?已,花灼姑娘半夜去哪儿?”
“我——”花灼一顿,“我想起一件事,我那?同心铃你还没还我呢。”
“哦,”梁善渊拍抚几下腰侧,轻唔了声?,
“对不住,我出来的匆忙,花灼姑娘瞧,我连腰带都?忘系了,那?同心铃定是落在青竹阁了,花灼姑娘若是急着要,不如现下随我一同回去取?”
贵女抿了抿唇,她今夜里撑了把暗红色的油纸伞,兴许是来时一路匆忙,身上?只一件薄衫。
时下民风开放,宁州处地又较为偏僻,街头巷陌女儿家依旧穿衣保守,这来自长安的贵女却不同,翠绿衣衫轻薄,袒露大片风光,现下天黑,暗红油纸伞一衬,更显她肤白美貌。
“我才不会跟着你去你那?穷破屋,”花灼冷哼,“本就?因着你们梁府这些子?破事儿心觉晦气,若再被你屋那?股子?穷酸气冲撞,本小姐回去岂不就?要大病一场?”
她这番话骂的太过?犀利,阴德+20,花灼提起一口气,没敢瞧那?鬼反应,碎步过?去,撑着油纸伞到梁善渊跟前。
梁善渊此鬼,一向没习惯将他人放在眼?中,既不将他人放在眼?中,那?对他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也自是毫无感觉,此番本已在心中筹谋下步,却见那?贵女到他跟前,却是将她自己的油纸伞递给了他。
“你帮我拿着。”
梁善渊没问缘由,接过?伞柄带她温度的油纸伞,瞥一眼?地上?还在呜咽祈求‘牛肉’的黑狗,侧身挡了挡,却见此女弯下头来,解着她自己身上?的腰带。
花灼个子?本就?矮小,一低头,泄露大片风光不谈,又在临睡时过?来,一头温软墨发?披散,分成两束披散在胸前,这会儿雪白后颈若白玉石般暴露梁善渊眼?底,后颈还勾着根眼?熟的墨绿色小衣绳子?。
再往下头,是少女兜在宽松衣襟里的,雪白肩背曲线,梁善渊微蹙了下眉,瞥见她后背一颗若隐若现的小小红痣,眉心越发?紧蹙,移开视线。
梁善渊虽行走人世间?上?百年之久,对一切颇为麻木,却从未与活着的人有过?什么亲密接触,从前几百年间?与活人的肢体接触,恐怕都?比不得在梁府医馆坐堂,给人看病把脉时来得多。
究其缘由,只是厌恶罢了。
每当与活人指尖不经?意?相?碰,感知?到自身几近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阴冷,都?会令他心生厌恶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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