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 第27章

作者:胡马川穹 标签: 穿越重生

  不是她看不起人,这谭氏真的是哪哪都不能入人眼。

  年纪轻轻的,穿颜色那么老气十?足的衣裙。头上带的钗环也寒酸粗陋,说个不好听的,连府里的丫头也比她收拾得体面。要是让外人看见,还以为周家苛待这个乡下儿?媳。

  林夫人记得当初下聘时,霍老太?太?独断专行,不但把老家的田地卖了个精光,全部填在?谭家的铺子里。还做主抬了整整三千两的定银,另有十?盒市面上最?时兴的金银首饰,并各种各样的名贵布料……

  叶嬷嬷回来说,新娘的嫁妆摆满了两间库房。其实说穿了,大部分都是周家送过去的东西。

  偏偏如此给她做脸,谭氏骨子里还是一副疏离冷淡的模样,通身的小家子气。进了这个院子只唤了一声“娘”,那张嘴就像被针密密缝上了一般,老半天都不吭气。

  若说林夫人先前隐隐还有些两分欺负人的歉疚,这时候就下定了决心。

  这个儿?媳决不能留。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不争不抢的二少奶奶

  西园显然又重新布置过了。

  猛一看没什么?不?同, 仔细审视时却能看见桌上换了新的帷子。边案上的赏瓶原先?是渔樵耕读,现在成了仕女簪花的纹样。还?多了个点蓝的铜熏炉,里面染着味道?稍浓的香料。

  和数月前江州老家的新房一模一样, 周秉心里想, 这必然是祖母亲口吩咐的。

  他心中一动,眼睛就不?自觉地瞄向身边人的肚子。

  一时间心跳如鼓, 昏昏然地寻思, 这都三个多月将近四个月了,若是真的有了应该显现出来了吧。不?过这位大?姐向来反应迟钝, 她?自个知道?吗?

  身边人不?说话,沉默着, 连看都不?看他。

  丫头婆子们忙完了, 自以为周到地退出屋子,还?贴心地掩上房门。

  她?们不?知道?,这对好几个月未见的新婚夫妻中间横亘着鸿沟。

  谭五月不?说话, 周秉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怪异地相对无言, 突然一起沉默下来。

  外头不?知是什么?虫儿在叫得欢快,院子里还?有压着嗓门的说话声, 间杂着还?有街面上隐约传来的一两声喧闹叫卖。

  一切都这么?平淡,周秉却觉得喉咙眼儿发干。

  他自问没亏欠过什么?人, 眼前这一位却是他几辈子也?还?不?清的……

  明明是珍之重之,恨不?能藏在别?人看不?见地方的心坎人,却被他害得在周家老宅孤寂了半辈子。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周秉才从浑噩当中清醒的时候, 多了那段惨绝人寰的记忆,于是满心不?甘和愤懑。这时候却觉得自己?到底伤了这么?一个木讷寡言的女人, 活该受那份罪。

  如果早就注定了结局,这时候就该明智放手……

  周秉心口狠狠痛了一下。

  被人紧追不?舍的逼迫、视为知己?兄长的欺瞒、金丹入腹时的绞痛、剥皮拆骨时的屈辱,所有的事情像被河流上的闸口阻挡一般,乱糟糟地挤做一团。最后化作一股难以向人诉的委屈,涩涩地躺在眼窝子里。

  他想像以前那样被人小声哄,想像新婚夜时被人全身心的依赖。

  可话还?未出口,就见身边人死死拧着手指头,似有似无地吁了口气?。

  “这趟过来看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原本就是我?配不?上你,这门婚事是我?们谭家强求了。你没回来时,你娘跟我?说了小半天的话。她?的意?思我?都懂,你本用不?着为难……”

  谭五月说的突兀闲适,周秉一时间没明白。

  转眼间却忽然想起那封盖了手印的休书,他没了镇定自若。

  心慌意?乱地碎碎辩驳,“你别?听我?娘瞎说,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之所以没拦着,其实是想激你到京城来好好地陪我?……”

  谭五月先?是惊讶,然后就垂了眼,神情仿佛很无奈。

  “当初……我?爹和你爹定下亲事,不?过是因为两家从前余留的一点情分。这回你家帮了大?忙,让我?家的铺子一间都没倒。仗着你周家的威名,底下也?没有一个闹事的,其实什么?都两清了。或许我?欠的还?多一些……”

  女人身量高,站得笔直。和先?前在偏厅里不?同,有一种昂然的气?势。

  声音却是低微而温婉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娘看不?起我?,连我?爹都老早以为这桩婚事多半要黄。半年前我?都不?确定自己?会嫁进周家,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履行婚约。可你娘说对了一句话,咱俩从头到尾都不?合适……”

  这会时辰还?早,窗外的夕阳将园子里的花草笼上一层金光,早生?的一丛西府海棠花朵红火枝叶苍翠,颜色浓艳得似乎有些不?真实。

  周秉脑袋嗡嗡作响,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他没有想到他娘会这么?迫不?及待,头次见面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更没有想到的是,性情稍显迟滞温吞的谭五月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咱俩不?合适”!

  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这女人给人的印象是隐忍的、大?气?的、不?争不?抢的,眼下却有一种肉眼可见的……尖锐气?。

  谭五月脸上还?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嘴角微弯,像画上去似的得体?,语气?缓慢含蓄,看起来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说出口的话却像刀子一样利。

  “我?没读过什么?书,只晓得像乡下婆娘那样守着一个老实人过日子。你娘说你在外头有了相好的,急着要抬人家进门。

  我?就是个上不?了大?席的,眼窝子又生?得浅,没那个度量也?当不?了大?妇,走出去铁定要让人笑话。

  与?其这样,你不?如先?把我?休回娘家,咱们好合好散,也?不?耽误你另娶新人的工夫……”

  闻君有两意?,故来与?君绝。

  周秉非常确定自己?从进了屋子没有说一个字,听这女人看似怯懦无争,却慢条斯理地把一整出戏唱完了,竟然依稀看得出非常遥远的小时候才露出来的一点霸道?。

  于是非常奇异的,他心口上钝钝的痛竟渐渐散了。

  周秉坐直了,犟着头像从前一样毫不?讲理地嘟哝。

  “我?们周家三辈没有再蘸妇,没有下堂妻。你老老实实地待着,我?娘就是瞎搅合。还?有我?在外头没有相好的,那些都是外人瞎起哄,不?会抬进来闹你的心……”

  谭五月终于转过头来,皱着眉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多少年了,周秉做梦都想和这女人面对面地坐着,好好地说会儿话。但是那场惨事之后,人家连眼梢都欠奉。

  实际上认真算来,不?管他是撒娇卖痴,或是逞强斗狠,在这女人面前他连站脚吱声的地儿都没有。

  周秉眼里有热辣的湿意?,险些当场流泪。

  干脆豁出去不?要脸,“实话跟你说,我?娘想拿我?的婚事攀高枝,我?心里不?乐意?,这才跟她?说想抬人进来,是唬她?的。你要是信她?的就蠢了,我?以为我?不?管做什么?你都会先?信我?,毕竟我?俩小时候那么?好……”

  这是从前打死他都不?会说出口的丢份儿话。

  好好的七尺男儿汉被母亲当做攀附富贵的工具,说出来很光荣吗?

  谭五月眼里有困惑,似乎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周秉想都不?想,冲口而出。

  “这辈子……我?只想和你一个人过!外头传的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场面上的应酬。你一直不?理我?,还?把外头的浑话信了十成十……一直拧着不?来京城,我?故意?弄出来气?你的……”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当场愣住了。

  原来这些话憋在心底太久了,刻在骨头里,沉在血液里,竟然顾不?得什么?男人脸面就从嘴里自个秃噜了出来。

  谭五月沉默了,手指在桌帷边上的穗子无意?识的扫了一下。

  要了一辈子脸面的周秉这时候觉得男人在自个媳妇面前伏低做小,好像也?没想象当中的那么?难。

  他主?动把凳子拉拢些,一脸的真心实意?,“这里头的事复杂得很,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总归是我?往日太轻狂惹的祸。

  本来现在不?是好时候,我?手边的人和事都还?没理清楚。不?想你过来跟着我?担惊受怕,可更怕你在老家听到别?人的只言片语胡思乱想,所以才答应你跟祖母北上,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才踏实!”

  谭五月的手不?像别?家的闺阁那般温软白皙,捏在手心里瘦削而有力。

  周秉只敢浅浅地碰了她?的指尖一下,却又舍不?得这份来之不?易地温热。借着垂眼,贪恋地看着她?挑线白裙上朴素干净的细密褶皱,一道?压着一道?,最后束进细韧的腰身里……

  他莫名激动,连指尖都开始抖。

  忽的想起了新婚夜的光景,那时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所知的就是别?人偶尔漏下的只言片语,或是从资深学长那里借来的宝鉴图集。

  男女在一起是销魂蚀骨,但到底怎么?个销魂法却是不?知晓……

  他想给这个结发妻最好的,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磨。大?红色的帐幔抖抖索索,起起伏伏像江边涌动的浪涛。

  要到天亮的时候,才听见女人“噗呲”一声笑出来。昏黄的灯线下,慵懒的碎发埋在绣了百子登科的大?红被褥里,干净的眸子里是潋滟的波光,有婉转缠绵的味道?。

  他把人紧紧揽住,偷偷地说,我?俩要好一辈子!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太短,好像一纵即逝。

  周秉魔怔一样盯着女人钴蓝色的袖口,上面有浅蓝丝线绣的菊花斓边。绣工算不?上好,应该是谭五月自己?绣的。

  女人的绣活一直不?怎么?好,裁制一件衣服只能勉强,绣的图样永远算不?上精致。可她?亲手做的几件寝衣直到磨破了边,从前的周秉都舍不?得扔。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不?能忘却前尘从头来,毕竟那段惨痛是上一辈子的事!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周秉胆怯地抬头,却见那人望过来的眼神是屈辱的。一晃眼,又变得怨恨。再一晃眼,就变得凉淡冰冷……

  宛如数九天一捧冰水从天而降,周秉被刺痛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气?短胸闷狼狈不?堪。这回不?用别?人拒绝,他猛地拉开房门逃了出去。

  等?人走了,谭五月才慢慢站起身拿了茶水,灭了铜熏炉里散发着浓烈味道?的香片。

  老太太的一片心意?终究注定是白费。

  她?心里莫名难受,从这个人进来时她?就开始难受。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英郎洒脱走路时衣摆略微扬起,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意?气?风发,是人群当中最招人眼的儿郎。

  林夫人的话在她?耳边轻飘飘地响起。

  “他对你好,也?只是心怀愧疚,毕竟两家定亲许久,左邻右舍都晓得你是我?们家的人。可就算他同意?了这门亲事,有那么?一点中意?你,但你们两人的差距太大?。他日后是有大?前途的,身边定要有一个能帮补的人。

  更何况,他不?见得真喜欢你,他在外头已经有人了。只是碍着刚娶了你,不?敢将心尖上的人抬进来。你要是真心为他好,就不?要拖累他……”

  谭五月空张了张口,想大?声反驳。

  ——不?是这样的,他刚才斩钉截铁地说,外头那些都是假的,都是人云亦云……

  谭五月说不?出来,和自己?空较着劲。最后木木地站在东窗前,看着石阶下一丛艳艳的海棠。

  大?概是新植的,海棠的花株并不?高,翠色的叶子还?嫩嫩的。叶穗间刚打了花苞,已经透出招人喜欢的颜色。远处有刚留头的小丫头大?概还?没有学规矩,捂着嘴在指指点点,谈笑声不?时顺着风传来。

  她?一动不?动,望着海棠叶上一只细小的金龟子。那小东西爬出来一拃,又审慎地退了回去。

  谭五月看不?得它辛苦,随手摘了叶子帮了它一把,小心地放在地上。

  那小东西似乎受惊了,在运送的途中就振翅而飞。

  谭五月有些不?知所措,略茫然地站在原处。半是好笑半是自嘲,却更耻于先?前的些微迟疑。

  那人的喜欢也?许是真的,但在外头牵扯不?清也?是真的……

  原先?她?以为可以忍受的,这世上大?多数女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