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这个危急关口, 能逃出一个是一个。
在?那一世, 他曾经见过这种霹雳弹的威力。就是扔进冰冷的水里,也能燃烧好一阵子。人的皮肤只要沾上?一星半点,瞬间就能灼烂一大片。
这会儿一定不能莽撞往外冲……
净土宗沉寂了将近二十年, 谁知道?他们手里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那个屠婆子看起?来慈眉善目,没想到这般心?狠手辣。眼?看行踪败露, 竟然先?下手为强,要把他和谭五月活活烧死在?这座不知哪朝哪代的墓穴里。
周秉抵着尚冰凉的墙壁狼狈地喘着粗气, 心?中一阵悲凉。知道?这回?多半凶多吉少?,做梦都没想到今日将会命丧于此。
出口被人为堵死了根本?打不开, 就算能打开也趟不过这片诡异的火海,还有身后这处小小的凹槽也不知是否管用。老天爷让自己重来一次,难道?就是让自己活活死在?谭五月面前?
明亮的火光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听见尖锐的噼啪声?, 甚至能感受到阵阵灼热。周秉反而渐渐沉肃下来,力图舒展身子把这小小的凹槽再遮挡严实些。
如果……这就是老天爷的意?思?, 那么就把前生欠谭五月的一并还清好了!
身后忽地伸出一只手,只轻轻一提就将周秉拉了过去。
周秉有些愣神,还没有反应过来,怀里就揉进了一具略有些僵硬的身子。想来外面的情形太过危急,那具身子在?半息之间就变得极为柔软。
黑暗当中两个人脸贴着脸,肉贴着肉,像两把相同式样?的汤勺一样?紧紧地靠在?一起?。
这处凹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半人高两尺宽。一个人在?里头尚且伸展不开,两个人在?里头连头都不能随意?转动。
咫尺之隔的烈焰在?耳边呼啸而过,这块小天地却有别样?的安谧。
光线忽明忽暗,怀里是态度再温顺不过的媳妇儿。也不知是否受外界的影响,谭五月的脸色绯红,像上?了一层秾丽的妆,连鬓边的毛发都遮掩不住。
周秉忽然想起?了鸳鸯交颈而眠,他在?新婚夜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投怀送抱。
这段婚约是长辈做主,两个人只是成亲的那天晚上?才正式见面,所以彼此的行为举止总透着一股子生疏客气。更兼还没有热乎上?,周秉就被林夫人叫到了京城。
一个俊美跳脱,一个沉闷寡淡,难怪认识他们的人都不看好。
周秉从前只是觉得谭氏可怜,嫁给?了自己这样?的人。
因为自己行事张扬不知收敛,得罪了一拨又一拨的对手,名声?简直烂大街。
谭五月嫁到周家就没怎么过过安生日子,别人看她性子好就直直欺负到门上?来,偏生这样?都不愿意?向人诉苦。到最后还受自己的牵累,偌大岁数还要陪着周家老少?到西宁卫流放吃苦。
她哪里是沉闷寡淡,实际上?是太过重情重义……
那天在?府学胡同的宅子里睁开眼?时,周秉说不清自己对谭五月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感情,有同情、歉疚、不甘……
直到谭五月进京,周秉无意?间明白一向老实的谭五月正准备主动舍弃这段姻缘时,他才猛然察觉这女子已经是自己心?中的一根利刺。
拔出来会流血,留在?里头会生疼。
江州双水老宅的东院有一棵百年的老桑树,约有两抱粗,叫人称奇的是老桑树的中间有一棵高大的榆树。一到夏天两棵树的枝叶郁郁葱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祖父在?世的时候曾说,这院子里原本?只有一棵小桑树,但不知哪天就多了榆树,也许是鸟雀撒下的种子。开始时两棵树互不相让,争着抢着占地盘。大家瞧着有趣,就没有人去管。
时日久了,这两棵树倒相安无事起?来,除了根部紧紧缠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外,各自伸展着粗壮的枝干强悍地生长着。
有一年打干雷,劈断了大半的桑树,齐腰身的地方都焦黑了。
大家都以为从此之后院子里多半只剩下一棵树了,谁知道?来年的春天桑树靠着榆树的给?养又活了过来。不过短短几年又枝繁叶茂,几乎与原来等高了……
周秉觉得自己和谭五月就是那对桑树和榆树。
既然不能彻头彻尾地分开,就该好好地共此一生。
谭五月的身材高挑柔韧,偎在?周秉怀里怎么都不自在?。她刚动了动,耳边就呼来一口热气,“莫急,外头有那个屠婆子等着,她知道?咱们认得她,没见着咱们的尸首前只怕不会走?……”
好像是要认证他的话?,外头的烈焰又窜了一波过来。想必是那屠婆子为了保险起?见,又丢了一颗霹雳弹进来。
周秉心?里忧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照这样?下去即便有这处凹槽恐怕也抵挡不了多久,他已经能察觉背后有痛意?,应该是被火灼伤了。
谭五月沉默了一会儿,把身子尽量缩紧,“你再靠过来一点,把手伸过来放在?我腰上?……”
即便是最大胆最轻佻的青楼女都不敢这么对着男人说话?,偏偏谭五月脸上?即没有羞涩也没有担心?,只是以事论事,仿佛是在?说“你看今天的天气还不错哈……”
这神态肃穆,说起?来一点都不赏心?悦目。周秉不知为什么有些不悦,但还是从善如流地把双手伸过去。
怀里是淡淡的女儿香,发梢不住地在?脸颊边上?拂动。
挨得这么近,周秉发现谭五月有一把极好的头发,又粗又黑还很顺滑,攥在?手心?里有一股沁人的凉意?。
霹雳弹见风即燃,甬道?里的空气渐渐变得稀薄。又热又闷,也许再不出去就是个“死”字。
这样?急迫的时刻,周秉的表情却缓和下来,“莫怕,我底下的人见不到我,肯定会循着踪迹找过来。只要咱们再多坚持一会儿,肯定能活着出去……”
伏靠在?周秉肩膀上?的谭五月手上?沾染了一片濡湿软腻,就着明明灭灭的火光一看竟是刺目的血红,不由惊骇,“你受伤了?”
烫伤最是磨人,周秉不想被谭五月小看,就佯装着才发现的样?子侧了一下头,毫不在?意?地轻哼一声?,“兴许是刚才跑得急了些,蹭在?墙上?破了皮……”
蹭破的皮肉和烫伤根本?就不一样?。
谭五月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怒气,尽管她也不知道?这份心?疼怒气从何而来。
这里地势狭小,根本?不能认真清理伤口。沾在?手心?的血水又浓又稠,肯定还另有大的伤处。
她很想不管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但总归做不出这种无情无义之事。只得侧着身子,勉强将半幅裙子撕扯下来紧紧缠在?这人的身上?,希翼在?活着出去之前这人的血能尽快止住。
无意?间一抬头,就见眼?前之人笑容灿烂得过分。面孔白皙像上?了层瓷釉,泛着细致的光泽。一双黑漆漆的凤眼?却如灼灼夏日,把人照得纤毫毕现。
谭五月心?中浮起?一丝异样?,但更快的是忧心?如何逃出这场困境。
周秉知道?她面浅,索性借着地势逼仄靠得更紧,一下接一下地拂着她的背,“我的伤不碍事,你先?闭着眼?睛歇一会儿。听说你一大早就出了门,挨到这会儿肯定累坏了。”
若不是外头火焰乱窜如同魔窟,这会真有两分岁月静好的意?思?。
周秉蹙着眉头,将袖子蒙在?女人脸上?,语气却越发温柔如同耳语,“我家里有宫中赐下的三?黄膏,涂抹几遍后一点痕迹都看不到。等会火势小了你就跟在?我后头,我就不相信那屠婆子带了满满一整筐霹雳弹……”
他安慰自己,屠婆子就是带了一整筐霹雳弹也不怕。二林寺的和尚总不能都是净土宗的信众,总有听到动静过来看热闹的!
然而浓烟四溢,空气越来越稀薄,周秉已经无计可施,心?想难道?小爷的命真的要丢在?这个鬼地方?
靠在?他怀里的谭五月困得已经睁不开眼?了,她强撑了许久太累了。蜷缩着身子,温顺得像一头才找到巢穴的狸猫。
周秉忽然不合时宜地想亲吻她。
他向来是个随性而为的人,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
女子的嘴唇因为脱水有微微翘起?的皮,周秉顺着轮廓缓缓地挪移。一点一点润湿,眼?看着那块地方恢复了往昔的红润。
也许是这份侵略太过,陷入浅眠的谭五月忽然胡乱挣扎了一下。然后像被噩梦靥住一样?白着脸,半睁开的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看不出清醒还是昏迷,嘴里不住喃喃。
“我……不想和你回?京城,我只想清清静静地呆在?江州。我再不欠你什么,我还了你一辈子总该还完了……”
周秉好笑,这还半辈子都没完呢,说什么一辈子?
忽然心?头剧震,胸中顿时掀起?千层浪,差一点就跳了起?来。
好在?及时反应过来,但他的脸色已经控制不住的难看,低叱了一句,“胡说些什么,你什么时候欠我的了?”
整个甬道?浓烟越发浓密,凹槽里的空气也渐渐变得污浊不堪。又加上?饿了两顿,还吃了不知什么成分混合成的茶水,谭五月的头晕晕沉沉的不怎么清晰,几乎下一刻就又要昏睡过去,却还是努力撑着眼?皮。
“你,你娘,庾湘兰,还有那个什么荣寿公主,不就是欺负我孤苦娘家无人。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想守着暄哥儿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声?音渐渐细微,到最后已经微不可闻。
周秉骇然,手脚几乎不能动弹。
眼?可见地,脸色从白色变成了灰色。
愣愣地呆了一会,搂着又昏睡过去的谭五月回?忆着两个人的一点一滴。
难怪……自己现在?明明什么都没做,努力维持着清白名声?,没有干什么混账事,也没和别的妓子勾勾搭搭,这女人却好像长了一颗石头心?,一心?一意?地想要和离逃开。
她是把从前犯下的错,全部算到了现在?……
还有那声?不容错认的“暄哥儿”。
那是两人唯一的孩子,明明长得那么好看,那么像年青时的自己,却痴痴傻傻,十几岁了还如同幼儿一般天真……
周秉心?头又涩又苦,心?像沙漏一般空荡荡的无所依。
谭五月……竟然也有从前的记忆!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忠奴之死
江州县城。
松木案几上是一只细瓷的赏瓶, 里头是两支开得正好的白色木槿花。伶仃干瘦的枝条上,挂着繁密饱满的花朵。
四周静悄悄的,余龙牙的一张小?脸却挣得通红, 在灯下看着竟然有一丝狰狞之色, 讥讽的话就脱口而出,“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回来了, 没留在那里看谭五月和周秉到底死了没有?”
屠二婶脸上掠过一抹惶惶, 但她向来要强,就低着头轻声辩解了一句。
“我出城的时候就察觉身?后有尾巴, 姑娘叮嘱过这段时间不要生事,我就没出手。把吃食给了城东的鲁娘子, 嘱咐她找机会过去?看一眼?。没想到, 没想到……”
余龙牙攥紧了手,忍不住嗤笑。
“你没想到你把别人当傻子,别人自然也会把你当傻子。谭五月最后见?过的人是我, 咱们现?在就是风口浪尖上,想都不用想自然有人在后头随时盯着咱家?的动向。
你挑在这个时候去?给谭五月送吃的, 又没本事把人甩干净,是生怕我们几个死得不够快吗?
我只是少叮嘱了一句, 你就巴巴得捅出这么大一个祸事来,你让我说你什么才好……”
女孩气急败坏, 声音到最后已经是又尖又利。
屠二婶这时候才有了懊悔。
她以为自家?姑娘年纪小?,又是第一次布控全局,考虑事情?难免不周。那谭五月毕竟是官家?太太,又喝了掺迷药的茶水, 万一出了什么纰漏闹出人命,不小?心死在二林寺的地宫里, 那江州城谁挡得住周秉那个二愣子的怒火?
净土宗求的是安稳,不是像余得水那般的贪功冒进。
余龙牙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一招错全盘错,现?在唯一能做指望的就是周秉和谭五月全都死在霹雳弹的威力之下。
虽然与预期不符,而且也违背了宗主早先“行事不能招人眼?”的意图,但总好过被北镇抚司的人一锅端。
这些年屠二婶仗着自己?的身?手无往不利,加上江州城一向风平浪静,这回实在是大意了,小?瞧了后头跟着的小?崽子。
屠二婶没想到自己?明明已经打道回府,那些人竟然还会专门派了人手去?跟着鲁娘子。
更糟糕的是,跟着鲁娘子出城的就是周秉。
鲁娘子的身?手远在自己?之下,即便是再小?心恐怕也难以察觉锦衣卫的追踪。这才让周秉顺藤摸瓜地寻到二林寺的地宫,这人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吧……
她想,应该是在周秉第一次上门盘问时,就已经察觉自家?姑娘露出的破绽。姑娘自以为绑架谭五月的计划天衣无缝,但肯定还是有什么地方引起?了怀疑,要不然怎么会那般恰恰好守在门口?
但是这话屠二婶却不敢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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