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岫烟
程琰道:“禀节帅,将近九成?转移至城池后方,临街的房舍依节帅之言,俱已清空,明日可开城门迎敌。”
宋珩将右手?支在沙盘上?,目光落到陈仓的位置,“卫洵和薛奉是昨日夜里?走小道出的城,想来这会子也快到凤州一带了。”
程琰听后略思忖片刻,“照河东军的行军速度,想来后日下晌便?可至兴州。”
话毕,但见宋珩自沙盘中取了一个泥塑的士兵出来,徐徐移动至陈仓的位置,心内自忖道:“每日走暗道往陈仓增派二百余人,王崇老贼必定以为裴祯此番出兵意欲夺回陈仓,皆是突袭兴州,便?可破出一道口子图谋西南。”
程琰的视线随着他手?中的泥人而动,立时明白他的用意,当下将话锋一转,只心照不宣地议起?旁的事?来。
议过事?后,宋珩看了眼案上?的更漏,这才发觉一更天早过了多时,遂启唇吩咐程琰道:“传令下去,今夜军中早一更天吹灯歇下,巡逻的兵士改为三班轮值。”
程琰应声领命,转身?退了出去。
宋珩拿巾子沾点水抹了脸,旋即脱去外袍和鞋袜,吹灯安枕。
今日原是宋清和大?婚的日子,宋珩近来忙于城中军务,一时竟给忘了,半分也未想起?她要出阁的事?情?来。
反倒是施晏微用过的里?衣和巾子,他还好生安放在营帐中,当下从枕头底下摸了出来,握在掌心中宝贝似的看了又看,抚了又抚,这才舍得?往衣襟里?放了。
那条柔软的里?衣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施晏微此刻就陪伴在他身?边似的,疲惫的身?心渐渐放松下来。
许是施晏微的衣物能让他感到安心,不消多时便?已浅浅入眠,对他朝思暮想的女郎出逃之事?一无所知。
夜色浓重,柔和的月光洒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万物镀上?一层浅浅的银霜。
古交县外的官道上?,随着吁的一声,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旧马车在一座颇有些年头的客舍前缓缓停下。
剑霜与施晏微各自提了包袱下了马车,将马往庭中柳树上?栓了,迈进客堂中,付过钱后用假名登记入住,再叫博士送两碗馄饨和一壶花茶到房里?来。
剑霜用火折子点亮烛台上?的蜡烛,细心地将包袱往床头处放了。
施晏微饿了一天,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将碗中的馄饨悉数吃了,自去包袱里?取来舆图仔细查看一番,兀自计量:按照马车每日百里?的行进速度,明日天将明时出发,可赶在落日前出娄烦县。
连日日行百里?,莫说那马儿拖着车厢吃不吃得?消,她如今的这副身?子骨只怕难挨。
待到了延州与剑霜别?过后,还是改为骑马的好,除可提升行动速度外,马儿只需袱她一人,也能轻松不少,不至于累倒。
施晏微稍稍理清千丝万缕的头绪,不觉困意上?涌,将那舆图重新叠好放回包袱里?,草草洗漱一番,宽衣过后吹了灯,摸黑爬到床上?,抱着最为紧要的钱物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剑霜将剑搁在枕头的一侧,一只手?覆在冰冷的剑鞘上?,唯有感受到剑的温度,她才能稍稍安下心来,阖目浅眠。
次日清晨,施晏微卯正?起?身?,彼时天还暗着,鱼肚白也不曾瞧见。
剑霜收拾妥帖,自去付了房钱取车。
施晏微带着帷帽下楼,要了两屉包子,让拿黄纸包好,结过钱后坐上?马车,沿着官道继续朝着娄烦县的方向走。
冯贵和江砚等人被宋聿拨来的侍卫密切监视,再掀不起?任何?风浪来。
府上?众人亦得?了不许谈论此事?的禁令。
似乎不过短短一日之内,府上?便?再没了杨娘子此人,众人各司其职,将她淡忘。
数日后,重阳日,岐州城。
王瑀接到密报,裴祯领兵分批支援陈仓已有不下半月之久,细细算来,至少五千之众,且皆是凤翔军精锐,以一当三。
参军道,岐州之围亦有将近一月,正?是谷粮将尽之时,况今日乃重阳佳节,城中军民不得?出城登高望远,加之战况不顺,必有沮丧懈怠之心,就连守城的将领亦不曾出城叫阵,入夜后偷袭攻城,则必定事?半功倍。
王瑀听后,深以为然,却又不放心不下陈仓那块宝地,好不容易才将其收入囊中,岂有再将其还回去的道理。
帐外落日隐有西斜之意,阳光透过账上?的小窗洒将进来,映在王瑀双鬓微白的圆脸之上?,眉间和额上?的褶皱清晰可见,王崇看出他的心事?和担忧,叉手?道:“阿耶若信得?过二郎,今日夜里?,二郎可领兵攻城,必将尽早攻下岐州;阿耶心中放不下陈仓,自可领一队人马返回陈仓。”
王瑀闻言,心中大?有“此子类我”之感,旋即舒展眉头,起?身?来至王崇跟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高声道:“二郎攻下陈仓只用了短短数日,阿耶自是信得?过你的。”
说完转头看向参军一行人,扬了声调,将岐州之事?悉数托付给王崇和参军,另去沙场点兵一万,当日返回陈仓以防裴祯夺城。
又两日,岐州城外厮杀声响彻云霄。
王崇率领数以万计的武定军攻城,城中的凤翔军以身?挡门,城楼之上?亦是火光冲天,手?持刀剑的凤翔军挥刀砍向云梯上?如潮水般涌现而来的铁甲士兵。
武定军势众,凤翔军隐不敌之势,将近三更天时,城门便?被攻破。
王崇见城门已破,心内大?喜,手?持长枪振臂高呼,“众将士听令,随我攻入城中,取首级者,记一等军功,封昭武副尉。”
此令一出,军心大?振,或从门入,或登云梯,短短半刻钟,岐州城中尽是武定军。
一切似乎进展的太过顺利,但见城中民宅和铺面?皆是大?门紧闭,街道上?空荡荡的不见半道人影,秋夜的晚风穿巷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刀尖尚还淌着血珠,王崇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觉出哪里?不对。
神经紧绷起?来,鹰眼细细观察四下,远处忽而传出一道洪亮的马蹄声,一团庞大?的黑影率先进入众人的视线,王崇定睛一瞧,那人已从巷口拐出,高大?魁梧的身?躯和山一样宽阔挺拔的肩膀映入眼帘,几乎是顷刻间,王崇想起?了时人对宋珩的描述。
怎么会,阿耶不是说他遇刺后便?重伤不起?吗?王崇脑子乱得?厉害,倒是他身?侧的参军及时反应过来,急急道出一个退字。
宋珩夹紧马腹,催马疾驰,启唇扬声:“河东军随吾临阵杀敌,誓死护佑岐州!”
须臾间,数不清的河东军自道道木门后冲出,黑压压的一片,杀声震天。
朦胧月色下,宋珩手?起?刀落,接连斩杀数名武定军,直取王崇而去。
王崇自幼习武,数年来随王瑀出征过金商、荆南、黔中等地,胜多败少,抛开王瑀次子这一身?份来看,也算得?是一员猛将。
几乎只在数十?息后,宋珩便?已拼杀至王崇跟前,副将赵恺见状,使?出浑身?解数摆脱数名河东军的围困,奔着王崇掷出一剑,击偏宋珩挥砍过去的动作。
宋珩微微蹙眉,眸中杀意更浓,聚了聚力,再次挥剑刺向王崇。
王崇急急举起?手?中长枪斜挡住他的剑刃。
宋珩力道大?得?惊人,挥砍过来的长剑不但长度超出寻常的刀剑许多,就连重量亦非普通的宝剑可比,饶是他的长枪坚.硬无比,此时仍是被他的玄铁重剑生生砍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来。
哐当一声,赵恺不知从何?处又寻了一把长刀过来,照着那把重剑的剑刃奋力一挑。
剑身?微微弹开,宋珩不由加重握剑的力道,臂上?肌肉愈发凸起?鼓胀,短短两个呼吸之后,剑身?便?又开始逼近王崇和赵恺二人。
赵恺使?尽浑身?解数向上?一顶,额上?青筋汗珠并出,口中急呼道:“大?局为重,郎君快走!”
王崇咬咬牙,狠下心来,忙不迭地收回手?中长枪,调转马头往城门口的方向夺路而逃。
人群中传出一个高喝声,握着长枪奔向王崇,“王氏狗贼哪里?逃!”
眼见那人不知打哪儿追上?前来,急忙勒紧缰绳回身?去挡,那人不敌王崇,险被王崇所伤,幸而宋珩轻松砍杀赵恺于剑下,及时赶到,救了他一命。
王崇瞪着圆眼啐他一口,恶狠狠地看向宋珩,嘴里?骂道:“宋珩小儿,你今日敢杀我,我耶耶盘踞西南多年,定不饶你!”
宋珩照着他的心口重重落剑,王崇及时做出反应,以长枪的枪身?去接,只听哐当一声,那枪身?竟被剑锋从中劈断。
知他这是杀红了眼,王崇心内惊惶不已,只咬着牙狠踹一脚马腹就要败走。
身?后传来宋珩轻蔑的语调,“杀你又如何??你阿耶,某自会一并送他下黄泉!”
王崇听后心神大?乱,一心只想快些离开此地保全一条性命,不断扬鞭催马。
宋珩单手?攥住缰绳,另只手?持剑追赶,身?下的狮子骢似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横曳跃马,挥剑砍向周遭掩护王崇离去的武定军,直杀出一条血路来,追至城外,将王崇拦于马前。
今夜月色甚好,如练的华光照得?大?地一片暖色,璀璨的星河点亮漆黑的幕布,簇拥着玄月,一切是那样的宁静而美好,与岐州城中血流成?河的残酷战争形成?鲜明对比。
王崇领教过宋珩的手?段,当下手?中只余一杆残枪,顿生绝望之心,与其等着宋珩来杀他,倒不如自行动手?,思及此,举起?长枪便?要自绝,不曾想,却被宋珩横剑拦下。
“尔等鼠辈在陈仓屠杀凤翔军民,实?乃罪无可恕,某今日便?要亲自取走汝之性命,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宋珩手?中的剑随声动,风驰电掣间,泛着寒光的剑刃刺向王崇心口,王崇虽存了死志,却还是下意识地拿枪去挡。
宋珩不过使?出七成?不到的气力,便?将他手?中的半杆残枪震得?脱出手?去,在他错愕至极的目光中,结束了他的性命。
剑锋不偏不倚地刺进王崇的心脏,温热的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淌,不知是第多少次染红他的长剑。
王崇脸上?的表情?扭曲痛苦,宋珩则是面?无表情?地抽剑,任由他的身?体自马背上?跌落,看蝼蚁一样的眼神扫视一眼,再回首,越来越多的河东军逐敌而出,宋珩三呼王崇已为他所杀。
片刻后,有眼尖的士兵瞧见地上?还未死透的王崇,割下其项上?人头,挑在枪上?,欣喜万分地呼叫道:“节帅杀了敌军主帅,节帅杀了敌军主帅!”
武定军亲眼瞧见王崇的首级,军心冰消瓦解,如鸟兽散。
河东军陈胜追击,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入武定军后方,武定军没了主帅,主将又先后死于宋珩剑下,可谓溃不成?军,才刚过了四更天,便?死的死,降的降。
宋珩令人清点武定军仓中余粮,按人头均分给城中军民。
仓中米麦颗大?饱满,足可窥见蜀地的物良田肥沃,畜积饶多。
宋珩捧一把稻米在手?中,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少时读过的书中所写:“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成?就大?业一统天下,断不可少了充足的粮食供应,只要攻下益州,便?有了源源不断的补给。
眼下岐州危局已解,自当休养生息,宋珩不欲坑杀战俘,只叫收回兵器,解下盔甲,留一千河东军看管他们修缮城墙民宅,清理河里?,开垦荒地,除草耕种。
经此一战,凤翔军对宋珩的敬仰之情?更甚。
宋珩探望安抚过受伤的将士后,草草拿粗布巾子沾水擦一把脸,掀了被子稍眯一会儿眼,窗外已是黎明破晓之际。
不觉间到了九月中旬,湖南节度使?在潭州自立,国号南楚。
又过得?几日,宋珩攻破凤州,就地休整两日,欲挥师沿西南而下,直取兴州。
秋尽冬至,北地一日冷过一日。
施晏微将过所递给城门郎查验,顺顺当当地进了延州城。
剑霜驾着马车寻了一处并不显眼的寻常客舍,询问施晏微可要去集市上?买些衣物补给,施晏微倒是不急着采买物品,眼下有更为紧要的事?情?困扰着她,一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她便?一日无法安心。
二人将细软放进客房,银钱随身?携带,下了楼,叫来茶博士,点了一荤一素的炒菜和两碗热茶。
施晏微掀开帷帽一角,用过午膳,小声道:“我想去一趟附近的医馆。”
剑霜只当是她连日赶路有些累着了,加之出了河东水土不服,这才病了,于是关?切问:“娘子可是身?上?有哪里?不舒坦?”
施晏微摇头,“不是经年累月的老毛病了,这会子既然进了城,顺便?去寻个医馆瞧一瞧,若是无碍,也好早日安心。”
剑霜行动力极强,听施晏微如此说,先去结了饭钱,又去将马车取来,正?正?停在客舍门口,提醒施晏微注意脚下,待她上?了马车,这才驱动马车。
一路行至一间古朴的医馆外,施晏微戴着帷帽下车,信不走了进去,剑霜就在外头十?分耐心地等着她。
施晏微也不与那医工拐弯抹角,叫他替自己把脉,看是否是喜脉。
那医工隔着一条巾子认真把脉,不一会儿,医工的手?自她的手?腕处移开,微微皱眉道:“女郎并无身?孕,且女郎的身?子不似寻常的女郎那般康健,可否取下帷帽,容老夫一观女郎面?色?”
因已出了河东,又戴着帷帽,是以施晏微今日未涂黄粉,依照医工所言摘了帷帽,露出一张素净的脸来。
经过望闻问切后,医工道:“果真如女郎所言,极为频繁地吃了将近四月的避子汤,其后未及时调理,每日踩在寒冰之上?近一刻钟,持续三月之久,更兼情?志难抒,依老夫看,娘子的身?子至少已有肝郁、血瘀之症,加之胞宫寒凉,日后只怕子嗣艰难。”
子嗣艰难,而非彻底无法受孕,施晏微心里?不免有个疙瘩,出于最坏的打算,她倒是希望听见医工说她再无受孕的可能。
此生,她是断然不会再嫁人了的,更遑论在医疗水平低下的古代、冒着半条腿踏进鬼门关?的风险去生孩子。
如治疗风寒和跌打扭伤之类的常备药,宋聿都十?分细心周到地替她考虑到了,就放在马车里?,着实?不需要再另外买药,是以施晏微付完诊费后,丝毫不提如何?调理身?子的事?,反而是步调轻快地出了医馆。
剑霜见她出来,迎上?前来,平声问她身?子可有大?碍。
施晏微莞尔一笑,从容不迫地道:“医工瞧过,说是无碍,就连药也不必吃,快别?多心了。咱们好容易进了城,也该另外再买一匹马了。”
此话一出,剑霜隐隐察觉出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与她并肩走着,反问她道:“娘子可是觉得?一匹马的行车速度慢了些,想要用两匹马来拉车?”
施晏微稍稍停下步子,挑起?帷帽垂在四周的的布帘,清亮的眸子凝视着她,轻张檀口柔声道:“剑霜,这个天下间,尚还有许多你没有看过的景色和人、事?、物,譬如黄沙漫漫的西北、莲叶田田的江南、波光粼粼的海州,草原茫茫的塞北,难道你就从来都没想过,也为自己好好活上?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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