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第361章

作者:我想吃肉 标签: 乔装改扮 穿越重生

  项乐道:“要不您再带两个徒弟吧。”

  祁泰道:“……”

  祝缨看得直乐。

  祁泰对祝缨抱怨道:“本来还有几个县学生能用,您又给派下去了。”

  “谁带的像谁,”祝缨说,“思城县原本的风气不太好,福禄县比他们要强一些。跟着好人学好事,跟着坏人学不良,学点好的,等咱们走了,这里还能撑些时日,撑到能迎来个实干的县令就能过些好日子啦。”

  祁泰道:“您要走?”

  祝缨道:“政事堂让我暂管着这里,可没让我任职这里呀,只还是得回福禄县。”

  “宿麦呢?”

  祝缨道:“福禄县也没能全县种好麦子呀!思城县就算要种,由我统筹,我也只管这一项事务,别的事儿也不归我管。不得趁现在还由我做主安排了么?”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祁泰真心实意地说。

  祝缨说:“那是因为有冷刺史,他盯不到的地方,还有得扯皮呢。”

  祁泰是最怕扯皮的事的,一听脸都白了,说:“我去拢算去。”

  祝缨与项乐都笑了两声,祝缨接着写其他的计划,项乐抱着胳膊在一边擦刀。他也用刀,是普通的刀具,比祝缨比郑侯那里得到的差不少,他仍然很珍惜地将刀保养得很好。

  擦好了刀,又去取水来给祝缨续上,等祝缨停了笔、收好稿子说:“咱们出去看看。”他提着刀,沉默地跟在祝缨身后。

  …………

  祝缨说“出去看看”一般就是附近随便逛,如果说“去某处看看”项乐就估计着远近给她备马。有了项乐之后,曹昌就抽出更多的时间来照顾马匹,这孩子过于老实,也不与人争执,马是越养越顺手了。

  祝缨道:“曹昌还在看马呢?同侯五一道过来,咱们出去散散心。”

  才到衙门口,就见林翁和林八郎避在一边苦哈哈地候着。见她出来了,林翁抢上前去跪下:“大人!小人无颜见大人呀!”

  祝缨道:“令爱呢?你不看好了她,自己就过来了?你家里庄稼不收了?不要再生事。没人救得了你。”

  林翁慌忙道:“是是。这就带她回去。”

  祝缨又看了林八郎一眼,这孩子这运气也是不好,她说:“回家去吧。有事儿以后再谈。”

  项乐上前一步,拦在了林翁面前,道:“请回吧。”林翁犹不死心,又呼喊了两声。项乐道:“你自家的事,叫大人做甚?快些回家吧,才闹了那么一场,留在这里叫人知道你是谁,恐怕不容易脱身。”

  林翁没奈何,只得与儿子林八郎,带上了林氏一同回福禄县。

  侯五等项乐追上来问:“回去了?”

  “嗯。”

  “他娘的,好人做不得!”侯五低骂一声。

  祝缨道:“他都走了,别跟他怄气了。”

  几人走在街上,秋收时人流少了不少,来往的人脸上多半是带着轻松的,一看到她,变成感激中带着紧张。他们还没太习惯一个县令会在大街上闲逛,见了她轻是叉手、长揖,重是要跪。祝缨道:“你们这么着,我可逛不到什么了。”让大家不要多礼。

  走过长街,隐隐听到哭声,祝缨拐了个弯儿循着哭声来到了黄十二郎的旧宅前。

  黄十二郎的旧宅,蓝德坚持要拆,祝缨给保住了其中一部分分给了宅基地被霸占的苦主。他们也是倒霉,只因邻居黄十二郎要扩建宅院,他们的宅子就被占了。黄十二郎拆了不少小户邻居的房,重新规划了他的“豪宅”。

  如今地基各归原主,他建的屋子也成了附赠,他自己的主宅却被蓝德下令给拆了。

  拆下来的砖石木料,蓝德也学着祝缨的样子要去砌粪池。因他走得匆忙,没能亲眼看到。空出来的地,祝缨就让临时搭了些简易的木棚屋子,安置黄家未成年的孤儿奴婢。

  此时天气尚暖,也还能住人。项乐上前拍门:“谁在里面?三娘?”

  项安从里面拉开了门:“哥?大人!大娘和江娘子她们都在。”

  祝缨走了进去,问道:“怎么了?”

  小江从里面出来,一面除下罩衫一面说:“死了一个,现有两个病着的,她在看。没爹没娘的,稍没点眼色就是受欺负的货,吃也吃不好,挨打倒能先轮上。唉……”

  这还没赶上“时疫”的时候,秋高气爽的,只是伤病。小江是来验尸的。思城县这地方,仵作收钱瞎填尸格写“意外身故”来给劣绅脱罪,已被判了个徒刑。小江就带着翠香暂时接手了他的活儿。

  花姐到了这里,病人就更多了,也是走不开。祝缨只好把江舟调回福禄县,兼看顾一下张仙姑和祝大。这二人念叨着花姐,总也盼不来,张仙姑逼着祝大写了张白字条子,让祝缨不要累着花姐,早点把人带回来。

  花姐现在正在把脉,通铺上躺着一个干瘦的小姑娘,周围围着几个、一边贴着墙根站着几个大小不等的孩子,都眼巴巴地看着。

  祝缨道:“你忙,我去隔壁看看。”

  隔壁铺上挺着个少年——已经死了。还没来得及叫人搬出去。

  小江低声道:“他是时常挨打的,春天的时候,打的那一顿尤其的重,骨头都断了。也没人管,自己硬挺着,看着像是好了,哪知道……”少年身边又有个小童在哭。那是少年的弟弟。

  祝缨道:“父母怎么没的?”

  “病死了。”

  祝缨道:“现在腾不开手,先让活着的将养,死了的去支钱买口棺材先葬了吧。我缓缓手再来弄他们。”

  翠香小声说:“妾、妾可以来照顾他们的!只要不嫌弃。”

  祝缨点点头,回头对项安道:“你甭忙那些了,来丈量一下这片宅子,不会就学,给我拢个数来,这里能盖多少屋子。”

  项安跑过来道:“大人要什么样的屋子?”

  “见过县学的宿舍么?就那差不多。拢一个数,盖起来要多少钱,能住多少人。嗯……不用一人一间,三五人一间也行、七八人一间也行,要有灶房和饭堂,再有个厅能坐着说话。哦,男女分开。再有个班头。”

  她顺口唠叨了一堆:“别处有收留些孤儿弃婴的地方,这儿也得有啊。”一般这种地方,要么是官府管事儿用心经营,要么就得当地士绅有善心来维持,总的来说,得是有钱有闲还要点脸。否则有不如没有,极易沦为人口-买卖的一个窝点,里面的孩子下场一般不会太好。

  祝缨不特别费心在两县先弄这个,主要是因为手头紧。思城县这是一下子抄到了这么多孤儿,不得不为之。

  从黄家抄出来的少年奴婢里,年纪从五、六岁到十四、五岁不等,大部分都懂点事儿了。有听懂的脸上也带上希冀的光,也有听不懂的问着相熟的人。祝缨耳朵动了一动,扫了一眼孩子堆。

  准确找到了一个相貌平凡的小男孩儿,他正在对一个更大一些的方脸男孩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巧了,她听得懂。这是她学了之后有阵子没用的语言——利基族的语言。

  祝缨暗暗记下,上前几步,又不与他们走太近,问:“在这里能吃得饱饭么?”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每天都花不少的心思在琢磨着怎么填饱肚子,坑蒙拐骗的事儿干了不少。有爹娘养都不行,特别容易饿。

  孩子七嘴八舌地说:“比以前好。”

  “那饱没饱呢?”

  “是饱的。”有孩子说。

  祝缨看他们穿得虽然破旧,倒也干净,铺上是干净的草席子和几幅被单。问道:“衣服、被子……”

  翠香忙说:“都带他们浆洗过、换过了。”

  “是我疏忽了,只说弄个住的地方,忘了给衣服了。等会儿开了库,再取些布来,一人做一身吧。”

  祝缨嘱咐完,又去灶间看一看,很简单的两眼灶、两口大锅,都是用来烧水的。他们的饭是从外面做好了拿过来的。小江跟了进来,低声道:“虽是穷苦孩子,也有几个毛病不小,大户人家的奴婢,性子也是千差万别。有老是挨打的,也有帮凶胚子。有半夜进来偷吃的,也有想偷米出去的。”

  “为什么偷米出去?”

  “攒私房的攒惯了,”小江说,“唉,又能攒多少呢?”

  祝缨道:“这样啊……”

  孤儿的去向一直是个问题,许多地方的办法就是,长大了学点儿手艺。完事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养到十六岁就不让住。也有的地方十四岁就把男孩女孩儿挑几个人家去当仆人或者学徒,名义上都是有雇佣的契书。实则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就如此了。运气好的像杜大姐那样,碰到祝缨。本领强、天资高的,或许可以有其他的机缘。

  小江没有催促她,只说:“都不急,还都小呢。”

  祝缨道:“嗯。”

  然后就让项安把那个方脸的男孩给叫了过来。

  方脸男孩儿的长相上稍有点不同于本地人的样子,他有些局促双肩收着,见了祝缨也先跪。

  祝缨道:“别怕,你阿爸阿妈是不在了,还是在山上?”

  方脸男孩儿一脸的惊恐:“你你你……”

  一旁项安等人也很惊诧,奇霞话项安兄妹都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利基话就是“我知道你说的好像是利基话,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獠奴?”小江说。

  祝缨道:“倒也不算意外。”

  福禄县都能搜出“獠奴”来跟阿苏家换人了,思城县当也不至于例外。黄十二郎家大业大,底下多少阴影?异族语言不通的奴隶又比“同类”更方便当成奴隶管理。祝缨给所有的奴婢都有了安排,有家人而被强抢的还家,全家都在的就分地。也没有特别的区别。在孤儿这里,就显出来了。

  祝缨又耐心地跟方脸男孩儿说:“你还有家人吗?想回去吗?我可以放你走。”

  方脸男孩儿有点茫然,道:“没、没,我、我问问锤子。”

  “锤子?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小个儿?”

  “嗯,他聪明的。”

  方脸男孩儿渐渐卸下心防,从在黄家干活挨打,到这里有吃有住还能好好睡觉,总是能让孩子少些戒备的。他懂一些山下的方言,只是说得不好。经过交谈得知,他和那个小个儿的孩子,连同他的父母,都是被山上的利基人贩卖下山的。

  瑛族那儿,阿苏家和索宁家都是同族,也是互相抓着青壮年放血祭天。利基族这里当然也不例外,他们不同家族寨子之间就互相杀老人,拿老头脑袋祭天。与异族的区别只在于,同族砍头,异族放血。

  阿苏家有苏鸣鸾下重手狠治了贩卖同族人下山为奴,利基族这里就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他们也猎取敌对的家族的人贩卖。

  祝缨与方脸男孩儿聊了一阵儿,发现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儿虽然快要长大了,但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他是三年前全家被卖到这里的,方言说不了多少。但是他又夸“锤子”小朋友很聪明,也是两年前被卖过来的,已经学会了“山下的话”。

  锤子小朋友的大名就是“锤子”,因为锤子的父亲好像据说是个用锤子的石匠,生他的前两天他阿爸新得了一把好锤子,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但是锤子爸在锤子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锤子妈跟锤子被贩卖下山,锤子妈很快死了,留下锤子跟方脸男孩儿家凑一块儿。

  方脸男孩儿叫“石头”,下山之后黄家也会给奴婢顺口取个合用的名字,他们自己交谈还是用自己的本名。石头阿爸阿妈也是陆续死掉,阿爸是牵马的时候马惊了,被踩死的。阿妈则也是“生病死了”。

  祝缨听他说了一些,从袋子里摸了点糖给他:“慢慢讲。”

  石头在山上住了好些年,记得一些细节,祝缨听他的说法,石头家在利基族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住寨子边儿上,也跟族长没什么亲近的关系。听他的描述,利基族与奇霞族之前的水平差不多,当然现在阿苏家又强了不少。

  再多,石头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了。

  十一岁这个年纪,有许多事情应该都知道了,祝缨看他的反应,他是真的不明白。

  祝缨又让把“锤子”带过来。

  锤子小朋友据说六岁,外表不太显,穿着补丁旧衣踩着草鞋。祝缨道:“你就是锤子?”

  锤子也没掩饰得住吃惊:“大、大人?您懂?”

  石头笑道:“嗯,锤子,你说得没错,大人是比以前的那些人都好!”

  祝缨从锤子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熟悉的情绪,锤子低低地:“嗯。”

  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到处看,但是他的眼睛却有着与在平凡面孔不相称的灵醒,他的目光很清亮而不是眼珠子乱晃。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机灵得多了,他能够用思城县方言与人说话,如同一直生活在山下的六岁孩子。

  祝缨觉得同锤子说话比同石头说话还要轻松一些,也是问了锤子一些父母的话,问他:“你家在山上还有人吗?想不想回去?”

  锤子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有人了。”

  祝缨吐出一口气,她本来是想,借着几个利基族的人,好与利基族也有些比较正向的联系。哪知……

  她也没有失望,也给了锤子糖,对锤子说:“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