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锤子笑笑:“挺好的。”
祝缨道:“你们先住下。”
石头拉了拉锤子衣服的后面,祝缨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石头憨态可掬地摇头,祝缨又给了他们几块糖,道:“你们回去慢慢说,想回去了就告诉我。不想回去,就在这里住下。”
将他们打发走,她又有了想法,对项安道:“你去找一找,黄家的庄客、奴婢里,有没有利基族的人。要能说得清话的。”
项安道:“是。”
祝缨再去看花姐,花姐那儿已经诊治完毕,正在洗手,说:“煎几剂药先吃一吃看吧。就怕烧不退,活下来也烧傻了。”
祝缨道:“要用什么特别的药吗?我那儿抄了点儿,都给你们留着呢。”
花姐道:“不用贵重的,对症就是好药……”
两人住了口,一同往隔壁去,那里吵得厉害。到了却见他们在打架,刚才祝缨给了两个孩子一点糖,他们带了过去之后,石头没忍住又吃了一颗被发现之后有人要抢他的糖。石头个头不小,力气也大,推开了几个人之后双拳难敌四掌。锤子机灵,却是年纪太小,只能满屋乱蹿,跳到铺上居高邻下扑到一个大孩子的背上,将人一通乱打,然后跳下来要拉着石头往院子里跑:“快,跑到院子里。”
对方人多,将二人堵在了墙角打,边打边说:“好獠儿!”
侯五一瘸一拐地上前:“好小子!以多欺少!都给我起开!有种单挑嘛!”他像刨土豆一样,一个一个把外面围殴的孩子提起来扔开,将锤子提起来立好,又把石头从地上拉起来。石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掉到地上沾了土的糖,眼泪掉了下来。
锤子站着不吭气。
花姐难得生气:“不是对你们讲过不可以欺负他们么?也不许说‘獠儿’,人家好好的呢。”
祝缨将二人打量了一下,道:“你们两个,跟我来吧。”
将二人先领回县衙住两天,孩子之间打架,就看谁拳头大,现在这个时候,硬要让孩子们接受“獠儿”,他们恐怕是难以理解的,当面听话背后欺负是可以想象的。福禄县里,这两类人至今也只是从一个“公开鄙视”变成“比较客气”而已。离相亲相爱差得远了呢!
祝缨可太明白小孩子残忍的一面了。天真可爱的是他们,欺负同龄傻子的也是他们。
两个孩子带到县衙,交给花姐带去收拾了一下,寻摸了两套没有补丁的旧衣给他们换上,再把他们放到侯五的屋里,跟侯五他们一处睡。祝缨就等着项安去调查的结果了。
项安弄了半天,抄了一张单子过来,道:“有根儿的都在这儿了。”
如果黄十二郎那儿登记的时候有注明“何时从何人手里买獠奴,男几口、女几口”,就是有根儿的。如果没有注明,胡乱起个名字就死无对证了。
祝缨道:“不对呀,领田的时候不是能说话的吗?”
项安道:“他们记的时候,有户也按户。”
青壮年的男女都是受欢迎的,因为可以般配成家繁衍人口。如果是贩卖的女子,就配给庄客,也是聚拢人心的手段。这样的女人,分田的时候按她一个人头分,却无法与她的“家庭”拆开,由丈夫出面也就领了田了。
一些利基族的男子,能以自己为“户主”有个记录。他们在山下日久,又有了土地,多半不愿意回到山上,自然不会找祝缨诉苦。如果祝缨当初在福禄县手里也有田可分,也能留住更多的山上奴隶。
祝缨慢慢看着单子,这上面笼统一个“獠奴”,分不清哪家是哪家。祝缨道:“你再去,问一问他们是哪族哪家的。”
项乐道:“是。”
侯五管不住嘴,问道:“大人又要开始了,朝廷一定会再记大人一功的!”
祝缨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倒还早,只要黄十二的案子陛下别挑剔就好了,报上去的奏本能准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
她所料不差,她在两县忙秋收的时候,蓝德、姜植二人也加快速度回京。
蓝德还拖着好些个囚徒,包括裘县令等人,以及他硬拖走的三个孩子。一路上孩子再没了奶妈丫环婆子伺候,吃饭穿衣都要自己来。黄家在思城县的生活是一流的,没有京城的各地珍奇汇聚也是尽当地的最好,至少是软热新鲜。以前有人追着喂热饭,现在是扔一碗过来爱吃不吃,不吃饿着,饿哭了打一顿。
与他们同行的,要么是蓝德这样的,要么是裘县令这样的,心思都不在带孩子上。偶尔有看他们可怜的,给口热饭,弄点热水给洗洗脸。
蓝德又嫌他们拖累,看那小男孩儿,马桶也蹲不利索,还要喊人擦屁-股,好险没把孩子再打一顿。
姜植道:“莫与孩子置气。”
蓝德道:“早知如此,就在当地发卖了。”
姜植让狱丞找个妇人把三个孩子给收拾照顾一下,对蓝德道:“既如此,不如再加快脚程,早些回京,早些将他们交出去。”他有点后悔当时没有再争一争,蓝德这么对小孩儿,让人是有些不忍心的。
两人再加快行程,裘县令还撑得住,第三天孩子就病了。姜植命人把他们放到裘县令的囚车上,催令赶路。路上生病是很要命的,京城郎中更靠谱一些。
蓝德骂了许多回:“小囚徒,丧门星,拖累我回京。”姜植算了一下日期,道:“你既着急,不如先写奏本,递到京中。”
蓝德笑道:“妙啊!”
这一耽误,祝缨和冷云的奏本由驿马快马递入京中就比他们早了几日。政事堂先看到那厚厚的一叠奏疏,王云鹤和施鲲都连连点头。他们是很烦那些写了几千字没个重点的奏本,筛选起来也麻烦。祝缨写得长,但都写得明白,没什么废话。
连她请功的名单,也清楚地写“县学生若干人,某某某某,若干天内清查某地多少田亩、多少户口”。
而不是像某些人写“某某,有功,要重赏。”啥功,不写。
身为丞相,两位也时常为收到后一类奏本气急败坏——国家还有这样的官员,真是让丞相想打人!
祝缨给手下请功,也不求实职,最末一等散官,求得十分卑微。两位心里已经许了。
她的案情也写得清楚明白,断得滴水不漏。再看冷云的奏本,一看就不是他自己写的,只能说是他自己抄的。但也比较清楚,也没有出手去抢属下的功劳,只稍稍提一提自己是“从权”命祝缨办案。
王云鹤写了个条子夹进去,好让皇帝如果不耐烦了可以读到重点。
皇帝看完条子,仍是很细致地将奏本读了一遍,又将自己关心的部分读了一回。读到祝缨说:“天使降临,百姓无不感念圣恩。”微笑点头。看到祝缨写处置黄十二郎的部分,拍案而大笑不止:“哈哈哈哈,这个促狭鬼,怎么想得到的?!怪不得把段……”当年把段琳气得派了刺客!
再看祝缨讲林氏义绝,写的是“黄某素来跋扈”,想也是这样,如此逆贼对岳父不恭敬也在情理之中。
写黄十二郎的三个孩子,都不满七岁,按律也没有严惩一说。“天使”认为形同悖逆,也该有所惩戒。不过祝缨认为此事在两可之间,讨论之后依据“天使”的意见,因黄十二郎行为特别恶劣,所以没官。
皇帝心道:蓝德忠于我。
再看祝缨写的请功的内容,又笑了:“从九品?这也算是请功?”
后面是祝缨写的善后事宜,皇帝就没读二遍,只把检出了隐田隐户一句拿指甲在一旁划了道长痕,点了点头。
看冷云的奏本,与祝缨说的大同小异,也笑:“他也长进了,他外祖母说得没错,孩子是该出一趟远门,这样才能懂事。”
这里奏本都看完两遍了,那边蓝德和姜植的奏本才到。姜植的奏本写得中规中矩,只写所见所闻,又略提了一笔祝缨对百姓的了解,写祝缨之踏实肯干,自己也有所收获。
蓝德的文字就差了很多,他识字也会写,就是错字稍多,写得内容描述也杂乱。描述起来偏向写他自己很好,也着力描述了黄十二郎的三个子女之可恶——养尊处优,途中还要指使人服侍,可见是为祸一方的孽障,得严惩。再提一笔,三个人开始都还反对处罚呢,尤其是祝缨,说孩子小,但是自己仍然坚持住了!“做官的都不通人情”蓝德在奏折里说,就知道照着书本子给人添堵。
他的奏本是不经政事堂的,所以王云鹤不知道。
皇帝看了,眉头皱了皱。他没有急着批复祝缨和冷云的奏本,直等到蓝、姜二人回京复命,他召见了二人,要听二人当面讲述。
有姜植在身边,蓝德也不好夺祝缨所行之事为己有,含恨提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他就把那屋给拆了”,把黄十二郎的人头给献上。然后又述一遍自己与其余三人争执之事:“姜大人也可怜他们呢,是吧?祝大人讲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什么七岁的,奴婢想,悖逆遗凶若是能与奉公守法的人一个样儿过活,谁还会老实呢?”
姜植心道:你这阉狗,为了折磨人显摆自己竟开始讲道理了?
皇帝问道:“姜植,是这样吗?”
姜植也引律来申辩:“确不满七岁。”
皇帝一摆手:“迂直啦。”
蓝德道:“就是。”
蓝兴突然将眼睛睁大了一点,看了蓝德一眼,蓝德顿时住口。蓝兴轻步上前,将皇帝手的茶换了热的,皇帝道:“他们就是讲究太多,才这么不贴心。”
蓝兴道:“贴心的时候也还是很可意的。”
皇帝道:“可惜这样的时候不太多。”摆了摆手,让蓝、姜二人退下。
皇帝提笔批复了祝缨和冷云的奏本。他只准了少数几个人的官身,赏钱方面倒是答应了,批了些钱帛。
…………
秋收结束,租赋收到一半的时候,皇帝的批复与赏格也到了。
此时祝缨已回了福禄县,被张仙姑抓着了每天灌补汤。
旨意的到来救了她,她跑去接了相应的旨意,顺便接了经吏部之手发来的几个人的告身。皇帝准的赏格里,有钱有布。新铸造的青钱,都用大红的绳子穿着,整整齐齐地码着。
祝缨一面招待使者,一面命人去将名单上的人聚齐,好来宣布此事。
心里盘算着:从九品的行头也得准备呢,也罢,我给他们一块儿做了吧。
接到消息的人到了县衙,心中若有所觉,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兴奋。等听准了自己受赏了,都兴奋得欢呼了起来。祝缨说了三声:“肃静!”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他们强忍着笑向京城的方向叩谢,站起来。祝缨开始分发他们的告身或者赏金。
项乐和项安对望一眼:他们干的事儿都够当官儿了,大人呢?大人最辛苦,功劳最大,怎么不见赏呢?
第192章 机敏
这次来福禄县的“使者”不同于上次到思城县的蓝德、姜植二人,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一个差使。带一点京城来使的骄傲劲头又故作一些亲切,有蓝德一衬,就显得可爱了许多。他先到刺史府,宣布了对冷云的回复,再由冷云派了个董先生陪着过来。
董先生穿着从八品的衣服,老脸上的褶子笑深了几分,祝缨道:“恭喜。”
董先生忙拱手道:“同喜同喜,不敢不敢,多谢多谢。”
祝缨问冷云好,董先生道:“不是太好,正忙秋收。”说着笑了。
使者问道:“秋收如何不好?”
祝缨道:“一会儿董翁回去,要再同冷大人再算一回秋收的账,冷大人这下不得休息了。”
使者道:“地方上确实辛苦呀。”
祝缨指着下面的人说:“他们更辛苦些。”
使者道:“也不白辛苦。”
他与祝缨一起笑看下面的人乐成一团。这样的情况他们见的太多了,两人相视一笑。
祝缨道:“让他们高兴去吧,下榻之处已备好了,请。”
使者也客气地说:“请。”
福禄县城这几年比之前看着热闹了一些,好些个屋子都翻新了,尤其以临街的一些铺子之类为最。有的是整个儿拆了重建,有的则是更换了一部分。有换了漂亮整齐的新石基的,有换掉已朽掉的下半截门板装上新木板的。新屋都要比老屋更大、更宽敞一些,一派新气。
祝缨陪着使者去驿馆那里居住,县城内的驿馆不同于城外路途上的驿馆,它更像是一座待客的宾馆,谁来的都住这儿。驿丞招待来客已招待出了经验,山上来的,就往一处内设火塘的屋子里引,官府往来,就往另一处推开窗就能看到假山细竹的地方引。
使者也不挑剔,道:“正值秋收,祝令正事要紧,不敢耽搁。”偏僻地方实在是太小了!使者没有见过福禄县贫穷时的样子,不知道现在已经算有很大改进了,看了觉得福禄县仍是有些小。
在这种地方,拿了地方县送的礼就走是最好的,福禄县也没有什么闻名天下的去处,呆久了是真无趣。
当晚,祝缨在县衙设宴款待他,做陪的都是今天白天得了赏赐的人,祁泰、顾同、小吴三人从九品的散官都被批了下来,衣服还没做出来,都穿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在下首陪着。其他一些拿到赏钱的县学生也都来了,乡绅们此时又不得参与了。
使者左顾右盼,竟没有个歌姬舞女,全然不似刺史府的排场,只能看着大家玩个投壶之类的游戏,没丁点儿的靡靡之音。他看了祝缨好几眼,对上祝缨疑惑的目光,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点名要,怕被祝缨给撅回来。
祝缨在离开京城之后,又再次小小出了一回名,这回是拜蓝德所赐。
蓝德回到了京城之后还是气闷,祝缨、冷云给手下人请功,祝缨这儿三个从九品,冷云那里一个从八品的董先生。冷云和祝缨本人官职都不曾升。姜植与蓝德是使者,姜植是本就定好了要外放的,回京之后就到宛州做别驾了,品级上升了。只有蓝德依旧是在宫里当差,无论职事还是品级都没有升,连管的事儿都没变!
冷云和祝缨都不在乎自己身上的官职,蓝德却患得患失起来,越想越不甘心,自己这是啥都没捞到啊!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怪来怪去,便归咎于必是案子没有办好。他想继续插一脚,插不上,他的差使回来就结束了,皇帝并没有把案子交给一个小宦官继续管的意思。大理寺、刑部都不搭理他,人家按部就班地复核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