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是,”赵苏说,“教出孝子还罢了,给朝廷教出些忠臣来,可就得不偿失啦。”
祝缨道:“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朝廷的课业,成百上千年来已自成一体,想自己另设一套,并非一时之功。两人不得不探讨一番教什么、要教成什么样子。
赵苏道:“我看老侯调-教新兵就不赖,您回来,别业里的亲兵没有疑虑就乖乖听话了。虽然有青君从中出力,老侯打下的底子委实不错。可以借鉴。”
祝缨道:“他是给‘我的别业’调-教护卫,吃了主人家的饭,忠于主人家就在情理之中了,至于主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倒在其次了。
咱们接下来要教的,可不是一家的护卫。如果只关注在我身上,我终有死的那一天,接下来呢?无论法统还是忠诚,抑或‘文明开化’梧州与山外比,还是差着些的。
不能照着他们的道理来,照着他们的道理,咱们是女子、是蛮夷,是永远也不配上桌的的。”
赵苏也严肃了起来,轻声道:“眼下就很好,您能让梧州安宁,梧州百姓就拥戴您。”
这个事儿,他也想了很久了。自打下定决心跟着祝缨举家南下,他就开始思考。
“实用就好。”赵苏说。在朝廷里干过的人,是再明白不过彼此实力的差距了。
祝缨点了点头,从赵苏不反对科考不限男女,她就知道赵苏是可以商量一些事情的。她忙碌三十年,前三十年攒的好些助手,如顾同等人在这个时候都是没有办法放心用的——大家信念不同。梧州女子与她算是同道中人,但三十年来囿于种种原因,不得随她接触更多的政务,能力、眼界都还没有练出来。
唯有赵苏,有几分叛逆在身上,人也是在朝廷地里历练过了的,很是精明能干。
祝缨道:“先把文书发遍梧州,再往外传消息吧。时间就定在明春。考的科目么……不必会写诗词歌赋,但要读一点史,会写会算……”她也不要求什么君子六艺了,好用就行。主要就还是写算等比较实用的技能。
“是。”
下一件是祝缨深思熟虑过的——律法。
梧州地方没有像样的法律,还是当年祝缨与头人们约定的盟约,条文也很粗疏。
赵苏听了就先摇头:“宜粗不宜细,目今山中简朴,太细的律条恐不合适。再者又有许多大事要做,腾不出手来。咱们如今可用的人手确实太少!”
祝缨道:“我知道。不是要现在就拿出一本律法来,朝廷定律的时候,多少明白轻重的大臣、多少博学之士聚集,才能。我的意思,将判便汇集成册,先依着判例仿着来断案,先适应一下。”
这个倒是很好的办法,也方便记忆。赵苏道:“这个好。”
祝缨另有一种想法,她完全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能过判例影响更多。
接着,两人又讨论了一下西拓的方略,主要是一个时间进度,祝缨希望再用两到三年的时间大致消化完甘县,然后:“不用他们出兵,只以手上两县之力,再往西拓。要花多久才能与西番接壤,要看今明两年探路侦测的敌情。最好能在十年之内拿下,设节度,再以十年安抚,则大业可成、自保无虞。接下来,就看老天能让我再活多久了。”
赵苏想了一下,道:“小妹,恐怕也是愿意出力的。”
祝缨道:“只可惜,我不能再分茅裂土了。”
赵苏问道:“如果是阿苏县的人,也可以考试么?”
“那倒可以。”祝缨毫不犹豫地说。
赵苏又问了一句:“如果,一时兵力不凑手,用到了各县的兵,可否因功赏赐田宅?”
“应有之义。”
赵苏的眉头舒展了开来,道:“那我就没有疑问了。我去拟告示。”
“去吧。”
赵苏走后,祝缨将宽大的书桌清理干净,在上面铺上了一张大大的素帛,开始画地图。将这一个月来自己探知的路径,先打个草稿,更精细的,还需要接下来再上心。
另一边,赵苏拟了草稿,他知道这其中内容的惊世骇俗,再三斟酌,到午饭时也没写好。吃了午饭继续写,写了两天,才把草稿拿给祝缨看。
祝缨一看,条理清晰,要求明确,日期也对,甚至写了“某月某日至某月某日期间,赶到福禄县某处集市,向某人报到,即可被引入山中考察”以及“如被选中留下,包食宿,未被选中,有一技之长,愿意留下,也与房舍安置。愿意回乡,发路引、盘缠。”
祝缨看了,道:“不错。”开始盖印,分发。
……——
道路的关系,讯息传播得也慢,祝缨沉下心来在府里画图、处理庶务,陪张仙姑,抽空去学校教教课、到街上瞎蹓跶。给学校分了班,花姐、二江乃至周娓等都被拖来教与阿扑水平相仿的,以及入门的学问,巫仁、赵苏教更深奥一些的,巫仁主教一个算术之类,其水平堪与祝缨教学生相提并论,枯燥且乏味。赵苏好些,听课的人更喜欢上他的课。
另一边,告示也以奇怪的方式传播了出去。
梧州境内的还好,头子就是个女人,大家日子过得也挺美。
梧州之外,告示就散布得不那么名正言顺了。赵苏派人,先给进山贸易的商人塞了几张,由商人带下山往远处去。再派人送了一些到福禄县,让自己的父亲分发。
他爹娘也是精明人物,派了家丁先到吉远府,往客栈等处张贴分发。吉远府自祝缨经营以来,往来客商便络驿不绝,见到这么一份奇特的招贤布告,也都议论纷纷。
徐知府起初不知,过了三天听衙役议论才知道了这么一件事,下令去把布告缴来。衙役去了客栈,半天空手回来:“大人,小人不曾看见有什么求贤布告。”
“胡说!明明是你说有的!”
衙役摸摸鼻子:“小人也是听说。”
徐知府很是疑心他们心中还惦记着前不知多少任的上司,故意隐瞒,气得要打,衙役们又互相求情。庞司马对徐知府使了个眼色,又假意相劝,徐知府才敛了怒容与庞司马二人退到后面密议——二人索性亲自去查缴!
也不带这些衙役了,就带自己的家丁亲随!
他们一走,衙役们就开始互相埋怨:“又闯祸了吧?”
“掌柜的平日没少照顾咱们,能拦就拦,哎哟,快点儿!去报个信儿!”
信儿还是报得晚了,徐知府直扑了另一家客栈,从墙上揭下了那个招贤文榜,一看之下,大惊失色!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一个想法:坏了!这事儿不能咱们自己担!
二人飞快回府,写了个联署的奏本,连同告示,一道递入京城,请政事堂决断。这事儿,他们是管不了的。再请相公们快点拿个主意,不然,以客商流转的情况来看,要不了久,消息就会传出去了。哪怕是现在,保不齐已经有进完货的商旅把这桩离奇的传闻带离吉远府了。
写完奏本,两人又忐忑地等着,也不去收缴其他的布告,只当整个吉远府只有这一份。
徐知府在府里直打转,恨不得第二天就调离这个地方!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与那位做邻居就是我前世不修的报应!”
庞司马也心烦意乱的:“她这是要做什么?既是羁縻,就也是朝廷官员了,如何自作主张?倒像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这也太张狂了!况且,这男男女女的都能考试?这、这还了得?不是要反了天了吗?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嘘——”徐知府赶紧让他闭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你耐她何?看朝廷的吧。哎哟……这朝廷,看不透呐!也不知道相公们怎么想的。她一次一次的挑衅,如何竟不理会?”
难道是要先纵容,待时机成熟再?徐知府胡思乱想了起来。
第460章 蚕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是不肯安份守己的!”冼敬生气地说!
政事堂的官吏们收到吉远府来的奏本不敢耽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丞相们的面前。彼时三人从朝上下来,一个绿袍的年轻官员就捧着奏本与折得整整齐齐的布告到了三人面前告知吉远府有奏本。
吉远府因离梧州近,政事堂不上心也上心,既让徐知府等人一有梧州的新消息就传来,又叮嘱过下面的官员,接到吉远府的奏本马上递上来。三个丞相都有嘱咐,让报给自己。论理,谁的人拿到了,谁就先知道了,今天这位很巧,是新荫来的,又很巧地姓窦,这仨,他哪一个的气也不想受。
当着三人的面就给报了上来,三位丞相只得一起来拆看。
看之前,陈萌道:“等等。”他深呼吸了一下。
冼敬见不得他这个样子,一伸手:“等什么?看!”
一看之下,火冒三丈,他是最见不得这件事的。陈、郑二人也凑过去看,看完了,陈萌喃喃地道:“像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啊。不是,她不是答应要不再生是非的吗?……”
冼敬气道:“她的话能信吗?这、这简直是……荒谬!不能再纵容了!你们说呢?”
他问的是“你们”,眼睛看的却是郑熹。
我说什么?遇到她就是我前世不修的报应!郑熹心里恶狠狠地想。面上仍然一派风轻云淡:“说什么?你要用兵?为什么?因为羁縻之地要求贤?那儿的官员本就不是朝廷任命的。梧州女官自来有之,这个朝廷也是知道的。这算哪门子的‘再生是非’?”
冼敬被噎到了南墙。
陈萌想了一下,渐渐心安,道理好像是郑熹说的这么个道理:“那就……不管她了?”
冼敬道:“如何能够不管呢?这……让女子科考,也太不成体统了吧?”
“又不是让你下令推行天下,”陈萌说,“她是女子,身边有些女子在侧,反而合乎礼仪吧?她要擅使宦官,才是违制呢。”
冼敬见二人一致,便不再争执,道:“即便你们坚持你们的道理,此事也不能瞒着陛下,我要报给陛下。”
我就知道!政事堂里丞相多于一个,就会这样的麻烦!郑熹想。丞相一多,皇帝的消息就灵通了呢。
然而无法,只得眼睁睁看着冼敬去找皇帝。郑熹与陈萌对望一眼,都有点泄气——可能上辈子真的欠了祝缨的,还得去御前替她遮掩。
郑熹道:“先别急着走,拿上舆图,她不是有个包夹西番的方略么?”
“那么大的你舆图,你疯了?”
“让他们带上个小点儿的。”
两人也匆匆赶到,只见皇帝板着一张脸,冼敬显然已经告完状了,郝大方对陈萌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小心点儿。
陈萌与郑熹两个也是倒霉,只因沾上了祝缨,想要壮士断腕是真的需要勇气,故不得不为她说些好话。郝大方自己,听了冼敬说的话,咋舌之余也觉得此事有些不可思议。宫中有女官,也会采择天下才女充任,其中才华出众、得帝后喜爱者也有可能在政事上发表意见。
但是,把女人跟男人一样往外朝的官位上放,还真是……等等!有,但都是看牢门的芝麻官儿。平常见不得人的,哪有这样大张旗鼓的?
它就不对头!
唉,也不知道两位相公能有什么办法转圜?
郑熹与陈萌显然是有办法的,皇帝问一句:“你们来得倒快,是为祝缨吧?”
陈萌道:“吉远府的奏本是臣等三人一同看的,想冼相公腿脚那么好,抢先过来了。”
皇帝板着一张脸:“你们怎么说?”
郑熹道:“陛下请看。”
郝大方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宦官帮他把地图打开,立到了皇帝面前。郑熹上前,指着地图下方的一块地方说:“陛下,这里是梧州。”
皇帝凉凉地看了他一眼,郑熹伸出手指在上面画了一道线:“这里,是原来的梧州界。”
又挪了一点,再画一道弧:“这里是新设的甘县,陛下拓土有德。”
“哈,”皇帝发出了一声嘲弄,“不是祝缨的功劳么?开拓疆土、开拓疆土!说了多少年了?每次她一生事,就拿这件来堵朝野的嘴!”
陈萌道:“可也没有食言不是?”
郑熹道:“陛下,甘县在西,不在东,她确实是照着方略在办事的。”
冼敬道:“现在说的不是这个方略,岂能因一功而掩百过?”
“不就是要用女官么?”郑熹说。
冼敬道:“她在梧州蛮荒之地,朝廷不管她施为,但她不该往梧州之外兴风作浪、引诱无知!陛下,人口逃入深山,向来是个忌讳。”
郑熹轻声道:“能被引诱的,都是不安份的,把不安份的人聚集在一处也没什么坏处。要是别的地方,还要怕她坏事,都到了梧头,让她祸害獠人,祸害完了獠人再去祸害西番,反而省事。”
“她在蚕食道义礼法!”冼敬说,“便是科考,也该考经史律令。否则何以教化?”
陈萌道:“朝上多的是经史考出来的,开疆拓土、利国利民的事儿干他们了多少?”
郑熹对皇帝道:“陛下,梧州眼下是不足为惧,陛下想要兴兵,倒也不是不行。这场仗也未必会输,只不过是南方震动,一时难以恢复元气、应付其他罢了。
整个梧州值得忌惮的只有她一个人。其余人或有偏才,却难以执掌一州。梧州各县又是羁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