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糯米糍
葭月看了看竺宴,又看了看令黎,轻叹一声,也带着獾疏与?青耕离开了。
令黎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棂,静静看着窗外。
春日的交觞,总是连日春雨,交杂着连绵不断的春雷。从?前每逢这个时候,境尘都会在交觞上下竖起结界,说是交觞水性阴寒,易生邪祟,最容易趁着雷雨天气出来作乱,她一直这么信了。
懵懵懂懂过了数百年,她什么都不知?道。
所幸那数百年间,天罚未至,雷声也只是雷声,而往后……却再也不会这般容易了。
结界挡得住雷声,挡不住天罚。而唯一能为她挡住天罚的槐安图,她之前心?心?念念的一线生机,也已经裂了。
在记忆阵中,竺宴比上一世醒来得早。上一世,是一直到她灰飞烟灭他才有所感应醒了过来,而记忆阵中,却是她刚到交觞水畔,他就出现了。
彼时她油尽灯枯躺在交觞水畔,望着头顶铺陈的雷云。天地昏暗,狂风大作,将两岸的杏花吹成了骤雨一般,簌簌扑落,落到她的身上,竟像是要原地为她堆一座花塚。
她带着残破不堪的记忆躺在那里,无力、茫然……心?底却又莫名的释然。仿佛她总算,总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走到了宿命的终结。
她取出坤灵,玄色长剑漂浮在空中。
坤灵是神帝开天辟地的上古神剑,这样的神器,她本应将它留在神界,在她身后,让它千秋万载守护六界安宁。
可是,她舍不得。
她可以舍了自?己的命给六界、给苍生,却舍不得将坤灵给他人。她无法从?自?己破破烂烂的记忆里窥探为什么,却带着莫名霸道的执念,坤灵是她的,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不想给任何人,即使她灰飞烟灭。
临死前,她运转最后一点神力,将坤灵剑封印。
神剑的气息被彻底掩藏,变作一块平平无奇的废铁,无声沉入交觞水中。
就这样吧,她已将自?己的生命献祭苍生,这把剑就留给她吧。让它随着她的身死,永沉交觞水。
她封印神剑动用神力,终是将天罚引来得彻底。“轰隆”一声,紫白色的电芒如树干一般粗壮,穿破天地,朝她直直落下。
她筋疲力尽地闭上眼,无力抵挡,也再也不想抵挡。
然而天雷逼近她的身体,却最终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竺宴忽然出现,以己之身,为她挡下。
他醒来得一定很匆忙,因为他身上还穿着上元节那一日,她有心?诱他沉沦欲海,事后为他穿上的那一身中衣。松松垮垮,有点凌乱。白色的,受了雷霆万钧的一击,便?染了血。
他踉跄一步,半跪在她身侧,唇角带了血,眼底亦红得如染了血。他直勾勾盯着她,不知?道是痛极,还是恨极,甚至没有躲过紧随而至的第?二道天雷。
他挡着她,天雷便?霹向他,他冷硬的背脊一颤,身体倒在她的身子?上。
她听见他咬牙隐忍的一声闷哼,侧过头,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又从?他风云密布的眼底看到了庆幸。
这一次,他不再慢了天罚一步。
他抱起她,哑声道:“我来带你离开。”
随着他们飞至空中,湍急的交觞水中一块玄铁破水而出,刹那间去了废铁的外壳,又恢复出上古神剑的光芒——正是片刻前才被她封印的坤灵。
令黎含泪看着竺宴,就在坤灵回?到她手中的刹那,她什么都想了起来。
她醒了,比他迟一点点,从?这个记忆阵中醒来。
她从?前在燃犀镜中经历了天酒的一世,如今又在记忆阵中经历了令黎的一世,才知?,原来,令黎就是天酒。
都是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有过别人……都是她,只有她一个。
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她仿佛用尽了前世今生的力气,紧紧抱住竺宴。
好?,我们走。
天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兽鸣,下一瞬,他们连同着整个记忆阵便?被困进了槐安图中。
槐安图乃是由竺宴全盛时期的一半神力打造,灵力强大到可避天罚,记忆阵陡然间得了如此?强大的神力加持,立刻重新开启轮回?。
周遭景象迅速变幻,刚刚醒来的令黎意识重新变得模糊。她轻轻垂下眸,昏倒在竺宴怀中。
然而她的意识并未完全丧失,昏沉之际她听见竺宴与?孟极打斗。
她还听见孟极诱哄的声音:“神君为什么要离开呢?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的令黎也是真的令黎,她那么爱你,为了和你在一起,她栉风沐雨化成人形;为了站在你身边,她刻苦修炼,与?你结下姻缘灵契。这是你们最恩爱的一段时光,你们就这样长长久久地恩爱下去不好?吗?”
孟极的声音不知?用了什么术法,似有魔力,令黎听见她的声音,身体迅速无力,意志开始动摇。
她犹豫起来。
是啊,这是他们最恩爱的一段时光,他们日夜相伴,即便?生生世世留在这里……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就在她意识沉沦之际,却听竺宴冷笑一声:“缓兵之计对本君无用!”
而后,“撕——”的一声,布帛破裂的声音响彻耳膜。
与?此?同时,她也彻底陷入了昏迷。
她起初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后来在梦中,她才终于意识到,那时槐安图裂的声音。
槐安图……裂了。
那时的竺宴带着她无法对抗全盛时期的自?己,若是恋战下去,他的意识也会愈发涣散,会再一次陷入记忆的轮回?之中,无限轮回?,直至他们彻底迷失在记忆阵中。
他必不接受这样的结局,于是当机立断,坤灵剑斩破槐安图。
那是他们出来唯一的路。
可是槐安图裂,她唯一的希望也同时不复存在了。
*
第?二日,竺宴一如既往去看她。
令黎已经起床了,她坐在镜前,甚至在对镜梳妆。
竺宴推门?而进,在她身后停下脚步。铜镜中映着的容颜让他有一瞬的怔愣。
这些年她对红衣的执念如同她对开花的执念一样深,是以此?刻见她忽然间换上了一身青色衣裙,虽也是一样的好?看动人,他一时之间还是有些不习惯,微奇地看着铜镜中的她。
令黎在镜中对上他的视线。
竺宴问:“怎么换了颜色?”
令黎道:“你昨日不是让我想吗?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想起境尘仙尊同我说过,我是一株木灵,木系颜色有利于我修行?。”
竺宴:“青色是不错,与?你甚是相配。”
令黎:“我还记起了,境尘仙尊交代给我的任务。”
竺宴缓缓挑眉,意味深长道:“你果真记起了?”
令黎点头。
她站起来,返身走到他身边。
她想起当初交觞上下连哄带骗外加挟恩威逼,千方百计将她送去他身边那一幕,明明不过两年,却只觉恍如隔世。
她偏头安静了一瞬,忍不住浅浅笑了笑:“我当初觉得那简直是做梦,可如今想想,应当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吧。”
竺宴低眸注视着她:“的确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
第116章
令黎仰着脸, 安静地注视着他,视线从他的眼睛,到他银白的头发。
她翻掌, 坤灵出现在她手中。
她双手捧过, 送到他面前。
竺宴眉心一跳, 倏地逼视向她。
令黎平静道:“我昨夜冥思苦想?了一夜, 总算想?起, 我应是要将坤灵还给君上的。”
竺宴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眼底温和荡然无存,冷冷看了眼她送回?的坤灵, 又盯着她:“你可?知, 自己在说什么?”
“坤灵本是神帝创世?之剑, 原就属于君上, 只是偶然流落交觞,被境尘仙尊拾得,解了封印。境尘仙尊不?敢据为己有, 两年前才派我前去从极渊贺寿……”令黎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物归原主, 将坤灵还给君上。”
她的神情平静极了,眼睛里毫无波澜。
竺宴的下颌线却绷得死?紧, 身侧的拳头攥出了青筋, 他直勾勾盯着她:“你说你想?起来了, 这?就是你想?起来的东西?”
令黎面无愧色点了下头:“嗯。”
竺宴一动不?动, 看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愤怒, 渐渐变成凄冷。让人想?到山间最?孤独的野兽,生来我行?我素, 从不?会?受伤,然而终有一日,他还是受了伤。
他的眼尾渐渐泛红,哑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令黎背脊笔直:“物归原主,本就应当。”
“好,好好!好一个?物归原主!”
竺宴一拂袖,坤灵便被他收走。
令黎双手?一轻,无端怔了一下,等她再抬眼,眼前空空的,竺宴已经?离去。
竺宴寒着脸大步离开,手?中提着坤灵。
无漾从外面回?来,正与他撞见,见他这?是离开交觞的方向,惊讶问:“君上要出去吗?”
自从记忆阵出来,竺宴寸步不?离守着令黎。虽然令黎假装失忆,不?肯与他相认,但他明显也没有真的与她动气,只是日日心照不?宣地陪着她演。
如今忽然离开,无漾自然也没有往他是被令黎气走这?方向想?,还以为是魔域出了什么大事,顿时警惕,又见竺宴手?中还提着坤灵,自然更加紧张:“怎么坤灵都拿回?来了?这?不?是你送给令黎的聘礼吗,送出去的聘礼还能拿回?来?”
竺宴眼风倏地扫来,刀子似的。
无漾脖子一凉,霎时噤声。
竺宴冷笑一声,带着坤灵离开了交觞,衣袍掠起的风也跟刀子似的。
无漾一扇子拍自己脑门?上。
他今日是被木头附体了吗?怎问出那样的蠢问题?
*
无漾借口送账本去见令黎,他并未放轻脚步,然而人都到她面前好一会?儿了,她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兀自坐在那里,失神地望着窗外。
“还在后悔呢?”
听见声音,令黎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无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