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初九一早,号炮再响,众考生纷纷起身洗漱。
再世为人,秦放鹤颇注重保养,先不紧不慢烧了热水,略饮几口,这才就着洗漱。
若说会试之前的考题多少?还涉及单纯做学问,那么会试,几乎就完全是在选官了,不仅题量大,而且每一道都是从四书五经延伸出来的时政。
第一场便足足有六道题目,三题四书,三题五经,悉为论政,不少?于五百字,不多于八百字。
什么诗词歌赋,果然在正经科举面?前都是旁门?左道,此时便都弃之不用。
初九开始答卷,当日日落时分便可第一次放号出场。
答不完的,最迟不得晚于初十傍晚交卷。
也就是说,快则四个时辰,慢则十六个时辰,考生们不仅要精准地?锁定考题来源和?对应的政治事件,还要及时写完最少?三千字,最多不过四千八百字的策论文章。
相较乡试,难度何止拔高了一星半点。
秦放鹤细细看过,发现都能从过往的朝廷邸报中找到痕迹。
如此看来,第一轮便似海选,浅而广,一则考察考生对政治的敏感度,二则考察他们的应变能力,毕竟这么大的题量,但?凡脑子转得不够快,压根儿写不完。
这会儿天还没亮透呢,砚台里的墨汁都凝固,书写干涩,有碍观瞻,秦放鹤不急着答卷,先去火盆边烤暖和?了手?脚,又?背着手?在号舍内转了几圈,心中便有了腹稿。
如此大的书写量,先写草稿再往答题纸上抄是万万来不及的,而卷子上又?不许过分涂抹修改,对答题速度慢的考生无疑是噩耗。
今天有些阴天,直到午时前后,白惨惨的日头才不情不愿从云彩后面?出来,秦放鹤的腹稿也打得差不多,这才坐到书桌前,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列了个框架,又?对比考卷长?度重新分段、构建……
会试题量大,考生们写得累,考官看得也累,所以多少?字为一段落看着最舒服?起承转合如何接洽最流畅?都可能在潜意识中影响考官观感。
他动笔算晚的,可架不住胸有成竹,便是下笔如有神,不多时,两道题就写完了。
午饭来时,秦放鹤的第三题都写了大半,正在劲头上,也不抬头,端的一气?呵成。
有经验的考官能从落笔和?行文看出考生状态,下笔时他在做什么想什么,可曾犹豫迟疑,都看得出。
而考生答题也要凭一股劲儿,有时灵光一闪,或许就能在不经意间写出生平得意之作。
会试太过紧要,所有考生都很?慎重,初九傍晚日落时,贡院门?内也只稀稀拉拉聚集了二十来人,其中便有秦放鹤。
世人逢考状态不一,有临阵怯考型的,有临场发挥型的,又?有一如既往型的。
秦放鹤便是压力越大越来劲。
这回他自觉状态不错,竟很?轻松,赶在日落前便将六道题都写完了,看过一回,果然是势头到了,竟无可改,索性交卷。
行不行的,就这么着了!
到了会试这一步,多有扬名?者,秦放鹤乃是本朝年纪最小的举人,后又?拜入董门?,大小也算圈内名?人了,故而他一出现,四周就有些躁动。
秦放鹤大大方方冲众人行礼,也不多说话,大门?一开,便率先出去了。
“出来了出来了!”
秦山等人正在人堆儿里候着呢,听?见门?口有动静,都如大鹅一般努力伸长?脖颈去看,想瞧瞧是哪个狂生这么早……
哦,我家的啊,那没问题了!
第85章 会试(三)
现在的秦放鹤感觉非常微妙,好像全?身的细胞都被调动起来,雀跃着发热,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如在云端。
不是发昏,而是兴奋。
对,就是兴奋。
是那种慢慢积蓄了多年,只待今朝的迫不及待的亢奋。
一看他这个?样子,秦山秦猛干脆也?就不问了,只护着他往外?走,又?低声道:“宋家的马车天不亮就到了,这会儿还没走呢。”
秦放鹤瞬间回神,“在哪里?”
“姑娘,来了来了!”
白露隔着马车笑道,又?狠命看了两?眼才说:“我瞧着姑爷步伐稳健、神采飞扬,说不得便要中了!”
阿芙忙以手?抚鬓,整理下丝毫不乱的头发,挑起一点车帘往外?瞧,听了这话便嗔怪道:“还?没考完呢,叫人听见,没得说咱们?轻狂……”
可她心里却在想,中么,自然是会中的,只看排名?如何罢了。
不多时,秦放鹤穿过人群来到马车前,果然神采奕奕,丝毫不见疲态。
他笑着看向车内端坐着的阿芙,“天都黑了,又?冷,怎么不家去?”
其实外?人的等?待于考试本身而言没有任何帮助,但这份心意可贵,就不能泼冷水。
有人愿意受罪陪你,是很可贵的事,应该珍惜。
阿芙莞尔一笑,落落大方,“若再迟些,也?就家去了。”
原本她就想着,秦放鹤也?不是那等?爱磨蹭的,说不得便要头批交卷,自己来都来了,不妨多等?一会儿。若见不到,明日再来也?就是了。
秦放鹤最喜她不扭捏,又?上前一点,伸出胳膊,“坐了一日,闷坏了吧?可曾用饭?”
阿芙熟练地搭上去,借力站起,又?踩着脚凳下来,“中间也?去附近逛了一回,倒还?好。”
待她站稳,秦放鹤略瞧了眼,满脸真诚道:“今日装扮很衬你。”
女为悦己者容,人家肯大冷天打扮了来瞧你,就当?得起这句夸。
又?不要钱,又?不要命,夸,狠狠夸!
果然,阿芙面上便泛起喜色,似乎也?有点害羞,微微垂下头去,“是么……”
秦放鹤嗯了声,“劳你一日受累,我也?饿了,咱们?先?去用饭。”
女孩子该夸,但要点到为止,也?不能一直盯着瞅,不然便会显得油腻轻浮。
阿芙嗯了声,眉眼弯弯,心情极佳的样子。
得她展颜,秦放鹤便也?快活,又?道:“咱们?都坐了一日,实在闷得慌,那酒楼不远,走着去散散腿儿,也?看看街景透透气可好么?“
阿芙应了,两?人便往酒楼方向慢悠悠过去,自有人先?跑去订席面。
如今两?人熟了,行走时靠得也?就近了,大约只隔着一尺宽,方便低头说话。此时街上人多,难免拥挤,偶尔衣袂纠缠,
虽无直接肢体接触,却也?显出几分?暧昧柔情来,两?人脸上便都红扑扑的。
晚间一道鸽子汤极好,骨酥肉烂,浮油尽去,只剩乳白汤汁,秦放鹤喝着不错,临走时还?多叫了一盏,带回去向师父师娘尽孝心。
汪扶风和姜夫人早得了他同?阿芙用晚饭的信儿,也?不傻等?,见他容光焕发归来,也?不问考试情况,还?是秦放鹤自己说的,又?将几篇文章都默写出来。
汪扶风亲自看过,发现这小子的个?人特色当?真没有半点遮拦,也?就猜到他的想法,跟着笑了,“如无意外?,必中的,只看考官如何评断。”
考官……
主考官柳文韬压力很大。
历来主考官,若非阁员,便是儒学一道德高望重者,原本他想着,本届主考官要么是首辅卢芳枝,要么是次辅董春,再不济也?有宋琦顶着,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一个?单纯的礼部尚书。
可万万没想到,那秦放鹤竟突然订婚了!
如此一来,董门众人纷纷回避,宋氏一族也?回避,就连卢芳枝,也?不爱掺和给同?僚喜欢的徒孙排名?一事,索性提前告了病假,全?程不露面。
这么一折腾,主考官还?真就落到了柳文韬头上。
接到委任书那一刻,他嘴里心里暗自发苦。
这活儿可太不好干了。
判卷,看似公正,实则不然,可操作的地方可太多啦!
会试热门选手?们?身上多少都有点“天才”“神童”之类的名?号,颇多气势初成者,行文自带风格。
就好比同?一道菜,不同?的厨子做出来就不一个?味儿,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写出来也?不一个?样儿!
包括秦放鹤在内的许多知名?考生,乡试的卷子还?在翰林院存着呢,也?大多做过选本刻本,无数人看过,柳文韬也?不例外?。
所以就算会试全?程试卷糊名?、朱抄,但碰上熟悉的考生卷子,考官也?能认得出来。
这就是历任考官必须在接到委任书后立刻进入贡院与世隔绝的缘故,因为以前还?真就有官员拿着自家孩子的卷子去给主考官反复阅读,混眼熟,以便在阅卷时挑出优待!
那些主动回避的考官人选,柳文韬自然得罪不得,可满朝文武盘根错节,谁家还?没有几个?自己的、亲戚的、亲戚的亲戚的孩子下场考试呢?
打了小的,带出老的,若排名?不好,多少也?会被迁怒。
而因傅芝的关系,柳文韬对本次热门的秦放鹤相?当?关注!
说来也?是孽缘,早年傅芝点了清河府学政,赴任途中师门落败,柳文韬也?猜到徒弟会跟方云笙杠上,但并不以为意。
做官么,说高深也?高深,说简单也?简单,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眼见着对手?要起来了,借机打压一下不是很正常的么?
至于无辜的考生,呵,谁叫你们?赶上了呢?
天下之大,哪年没有枉死的鬼?
怪只怪你们?命不好吧。
可万万没想到,抓到的那个?一穷二白苦出身的小子,竟能在短短三年之内实现身份三连跳!
这就很麻烦了。
中么,肯定是会中的,但如何排名?呢?
现在柳文韬简直比董门众人更怕秦放鹤发挥失常。
来日自己要想入阁,最怕董春使绊子,万一那秦放鹤卷子写得不好,自己难道还?要一力提拔?
传到外?头,难免有对董春谄媚之嫌,也?不好对陛下交代。
自己的前任还?在西南吸瘴气呢!
想到天元帝,柳文韬顿觉头皮发麻。
先?帝寿元不长,五十来岁便仙逝了,当?时的六皇子未及弱冠便登基,手?腕心计可见一斑。
最初继位那几年,难免稚嫩,可如今龙威渐成,手?段越发老练,用人一道赏罚分?明,可谓狠辣。
办得好的,一步登天未尝不可;办得不好的,便如昔日礼部尚书宁同?光……
满朝文武喜忧参半,喜的是只要他们?用心办差,不愁升不上去;忧的却是当?今大开大合,鲜少顾及什么老臣颜面,留给他们?失败重来的机会近乎于无。
柳文韬心里苦瓜开会,可面上却不曾显露半点,瞧着便是一派老成持重,可堪大用。
正想着,头一批试卷已经送进来,柳文韬便汇集众人判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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