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进士碑,本官亲自为你督造;你爹你娘的坟,本官也去探过!够意思?了吧?
见秦放鹤只是道谢,也不说旁的,顾云五又试探道:“说起来,清河府辖下诸多州县,村镇更是不计其数,可朝廷的银子么,也就那么些,一时顾念不到,也是有的。此番我过章县,见到贵村百姓,乃至整个章县,都是一般无二的好,人也淳朴,日后少不得?……”
一个人一旦发迹了,难免想提携家?乡,一为回报,二为夸耀自身,顾云五此话?,便是有意在?财政拨款和政策上倾向章县和白云村。
秦放鹤听了,只装没听懂的,笑着打断道:“我虽年?轻,没资历,但大人乃朝廷钦点命官,才干自然过人,岂有我插嘴的份儿?便是治理?地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话?,我却不好听……”
但凡他接茬,就是以?权谋私官官勾结,日后再也洗不清了。
快别说,不懂,不听!
我信任朝廷,信任陛下眼光,既然点了你来,你就好好干,也只能好好干,干不好是你无用,干好了是本分,千万别说是因为有所偏坦而拉我下水!
眼见秦放鹤油盐不进,天色渐晚,若错过此次机会,顾云五也不可能真下到白云村去找他,那就太过刻意……
他也有点急了,当即把心一横,凑近了,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缓缓推了过来,“实不相瞒,愚兄敬仰阁老久矣,早有侍奉之心,奈何?天公不作美,屡屡错过,只恨没有门路……”
上任清河府后,顾云五也曾去当地府州县学看过,果然没有再如秦放鹤之辈。
想来一个地方的灵气造化?是有限的,前头陆续出了孔姿清和秦放鹤,灵气已然被吸干了。
没有人文,便只好从?为政下手,然方云笙在?时,一应都做得?不错,珠玉在?前,顾云五想再创佳绩超越也难。
他的师门和出身都只能算二三流,若这?么下去,可能这?辈子一个知府就到头了。
对常人而言,四品大员告老荣养也不错了,但谁没有三分野心呢?
再怎么说,秦放鹤也是清河府出来的,他是清河知府,便是天赐良机。
只要一句话?,只要董阁老肯为自己说一句话?……
不亲自来试一试,顾云五死都合不上眼!
秦放鹤也不去看那信封。
不用猜都知道,里面肯定是银票。
所以?你看,只要迈过那道门槛,赚钱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哪怕你不伸手,也多的是人主动往里送……
他不接话?,只是埋头吃菜。
赶了一天路,没来得?及休息就来这?边打机锋,真挺饿的。
见秦放鹤不接茬,顾云五忙道:“并不敢奢望太多,若得?闲,能在?尊师跟前提两句我的孝心也就是了……”
谁都知道秦放鹤是汪扶风最喜欢且唯一的弟子,但凡他说的话?,汪扶风总要往心里去的。
而汪扶风又是董春最器重的弟子,以?此类推……
晚上不宜多食,吃到五分饱时,秦放鹤就撂下筷子。
先喝口红茶润喉,再漱口,秦放鹤也不碰那信封,只对顾云五笑道:“大人一番心意,子归明白,只此番回乡,说不得?要四处拜会,如此算来,或许要待个一年?半载,什?么时候返京也不一定,大人若有要事?,岂不耽搁了?便是书信,或是脏了污了遗失了,也不美。”
什?么银票,什?么贿赂,我一概不知,今天这?桌上有的,只是一封信,一封平平无奇的信。
可就是这?封信,我也怕耽搁您的大事?,不便捎带。
顾云五的笑快维持不住了。
真就,一点面子不给?
真就,半分机会也无?
说话?间,秦放鹤起身,朝他拱拱手,向后退出,“不过大人说得?对,相逢即是缘,来日我返京,说不得?也要向师长说起沿途见闻……”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纵然不给办事?,也不能把话?说死了。
听到这?里,顾云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挽留再三,到底无用,也只好陪笑作别。
不收银子,那就是不办事?。
可又说有可能向上言说……看似答应了,实则什?么都没答应,成与?不成,皆在?他一念之间。
翰林院修撰不是钦差,但易面圣,又有六元的名号,若逼迫太过,却也能化?身钦差,转头告自己一状……
退一万步,即便不告御状,自己还能对付得?了董门不成?!
秦放鹤走后,顾云五又在?原地杵了半日,这?才颓然蹲坐回去。
唉,这?董门,确实难登。
再看席面,他这?才愕然发现,秦放鹤吃的竟都是最不值钱的几样菜,大鱼大肉,一概没碰。
沉默片刻,顾云五忍不住苦笑起来,“真是……”
几年?之前,他还不懂眼高?于顶的汪扶风怎么就相中?了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孤儿,再好,那样的出身和见识,能好到哪里去?
可现在?……他明白了。
很多时候很多事?,单纯的努力可以?做好,但若想做到顶尖,非天分过人者不能得?。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一个人若无足够天分,纵然师父手把手教,也始终差一口气……
这?小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那边秦放鹤回到房间,就叫秦山将那些新鲜瓜果都挪到角落里,看也不看。
秦山照做,忍不住小声问道:“……会不会太……”
瓜果而已,能值几个钱?
这?么做,多少有点落面子。
如今秦放鹤越发喜怒不形于色,饶是他自小一起长大,也有些猜不透了。方才席间谈话?,屋里只有秦放鹤和顾云五两人,余者皆在?外,故而秦山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看现在?秦放鹤的吩咐,想来也知道愉快不到哪里去。
秦山倒不可惜什?么,只是担心对方会不会恼羞成怒,日后报复。
秦放鹤除了外袍,去铜盆边重新洗了手脸,闻言笑道:“如今你也小心起来。瓜果而已,也不是南方来的,如此品相的纵然稀罕也有限,何?苦为了一点口腹之欲,凭白受人恩惠,落人口实。一日不吃也没什?么,回去后自己掏银子买去,日日拿着熏屋子也使得?……”
说得?秦山也笑了。
“至于恼怒报复的,”秦放鹤笑道,“你也把他想得?忒浅薄。”
能做到一地知府,多少有些手段眼色,哪怕相处不大愉快,也还没那么容易结仇。
只要他一天不倒,董门一天不败,顾云五就不敢使绊子,更不敢对章县、对白云村如何?。
相反的,他甚至还会加倍照顾,只盼着来日用这?份苦劳换来另眼相待……
秦山听了,若有所思?。
出来这?几年?,他也跟着经历了不少事?,眼光也好,城府也罢,俱都突飞猛进,不再是当年?那个只知上山打兔子的傻乎乎的山村少年?。
还不到安睡的时候,秦放鹤便靠在?床头看书,看了几页,又对秦山道:“日后我去朝中?做事?,手下人少了不成,到底还是知根知底的人用着放心。这?次回去,你跟猛哥在?村里选一批衷心可靠的出来,也不用多,四个六个八个都成,你们一人一半教导着,不要顾及谁家?的什?么老脸,只要听话?、得?用的才好。”
家?里伺候的仆从?固然可以?从?人牙子那里采买,这?是离京前他跟阿芙商议过的,但平时跟着他外出办事?,或是日常跑腿的,干系甚大,非心腹不可,地位和分量天差地别,外来的不足以?信任。
同乡同族知根知底,不用担心是谁人眼线,且他们的一干家?小都在?白云村,莫说什?么要挟、作人质的话?,哪怕为了自家?利益和名声,他们的家?人也不会允许他们背叛。
这?就是血脉和宗族的力量。
第95章 返乡(三)
仪仗进入章县后,一路往白云村而来?,所到之?处,人?人?观望。
乡野村民生活乏味,便是谁家娶媳妇都能津津有味议论个十天半月,何曾见过?这等天大的热闹?
故而有事的停了?事,无事的跟来?看,坠在后方的尾巴越拉越长,竟稀稀拉拉蜿蜒出数十丈。
都不必白云村的人发现,早有好事者冲过?去,拍着巴掌笑道:“快快快,六元公到了?!”
已提前?预备了?几日的老村长忙命人?燃放鞭炮,又各自整理过?仪容仪表,按着长幼排好了?,迫不及待往村口迎接。
人?未到,声先至,但见几对红底云纹镶金虎头牌自弥漫的鞭炮烟气?中现出,下头托举的是一色黑红服制的公人?,俱都高?大挺拔、神色威严。
后面紧跟着敲锣的,敲一声,前?头举虎头牌的公人?们便都气?沉丹田,一起喊“闲人?回避”等,音气?低沉悠长,如古钟回荡。
又有一辆精致马车,上覆黄盖丝绦,下坠璎珞珠配,华美异常,碾压硝烟显出真身时,竟不似凡间应有物,活像文曲真下凡。
众百姓见了?,无不心神激荡,又被此威严所摄,一时只觉口舌干涩,心如擂鼓,竟不能发一言。
良久,才见老村长泪流满面,带着众村民跪了?,“见过?大人?!”
众村民这才如梦方醒,连带着刚才跟来?看热闹的那些,俱都稀里哗啦跪了?满地。
稍后车马停稳,有公人?在马车一侧放下脚蹬,高?声唱道:“请六元公下车。”
早有另一人?从旁边卷起车帘,走出一个身穿蓝色绣鹭鸶六品文官袍的年?轻人?来?,正是秦放鹤。
他稳稳当当下了?车,先环顾四周,见村口老大一座进?士碑,后头跟着一座稍小?的举人?碑,一时也是感慨万千。
看过?后,秦放鹤来?到老村长面前?,亲手将他扶起,“您是长辈,莫要多礼,一别数年?,您老还好?”
老村长借着他的手颤巍巍站起来?,抬起头,露出满是泪痕的脸,“礼不可废,都好,都好……”
秦放鹤点点头,又问了?两句,这才对众人?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少年?人?的成?长极快,众白云村民陆续起身后才发现,眼前?这个身穿官袍的年?轻人?,竟跟记忆中的十一郎十分不同。
也不知是不是那身官袍作祟,他虽还是笑着的,但众人?却没了?曾经那种可以近前?玩闹的轻快,都局促起来?。
官,真正的活生生的官!
当着朝廷仪仗队的面儿,老村长越发不敢怠慢,先带人?送他们去安置了?,然后请秦放鹤去家里休息。
此时天色已晚,又是一路车马劳顿,一应大事,也都留作明日再说。
早有人?提前?将秦放鹤曾经的院子反复整修过?,墙壁重新粉刷了?,窗纸也重新糊过?,一色被褥日日有人?翻晒,故而虽几年?没正经住过?人?,但处处都是齐备的。
又有人?送了?饭菜来?,秦放鹤并?秦山、秦猛等都吃了?。
原本村民们还想簇拥着看热闹,奈何一见仪仗队和车马,吓都吓死了?,哪里还敢造次?只好憋在自家炕头上大说特说。
一时秦放鹤解了?玉带,换过?衣裳,舒舒服服吐了?口气?。
那官袍肥且大,内外?几层,热都热死了?,还是家常衣裳受用。
抬头见秦山和秦猛还在跟前?杵着,不由笑道:“我?也到了?,饭也吃了?,你们跟了?一路,还不家去团圆?”
进?京前?,秦山家里就给他张罗了?个媳妇,生了?娃才走的,如今必然都能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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