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 第225章

作者:少地瓜 标签: 美食 爽文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月前,下头转过来一个案子,”赵沛缓缓道,“是?南边一个小渔村来的……”

  一般来说,各地?的案子自有各级衙门处理,除非死刑或悬案大案,等闲倒不了三法司。

  而这起?案子,就是?死刑。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小渔村,跟无数个别的渔村一样,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以?打渔为生,偶尔有水性?好的人,还会下海摸珠。运气好的话,一日冒险摸上来的海珠,就够换一家人一整年衣食无忧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大家发不了大财,却?也没饿过肚子,都很知足。

  然后有一天,倭寇来了。

  他们登岸后便四处烧杀劫掠,有反抗的一概杀死,女人们则更惨……

  “被抓走的女人大多没能活下来,有的被生生折磨致死,有的拼着一口气自尽了,”说起?这些卷宗上的话,赵沛的语气说不出的消沉,“但?有个叫阿兰的女人,幸运地?活了下来,并辗转找到了幸运的渔民们。”

  秦放鹤看了他一眼,“真的是?幸运么??”

  赵沛沉默片刻,摇头,“不是?。”

  阿兰没有迎来渴望的安慰和安抚,所有人都有以?一种混杂着震惊、排斥和近乎耻辱的眼神?看着她,推搡着她:

  你怎么?还敢回来?

  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但?不管怎么?说,阿兰实在走不动?也撑不住了,有几个好心人暂时“收留了”她,又丢给她食物。

  原本想着,阿兰或许会这样死去,但?“事与愿违”:

  这个女人求生的欲望异常强烈,她竟凭借一点臭鱼烂虾和雨水,活了下来!

  那么?多人都在指指点点,阿兰的婆婆和男人每日用各种可怕的言辞羞辱她,“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还敢回来?”

  “你已?经不干净了啊,这是?让人戳脊梁骨啊!”

  “但?凡有点廉耻,当日你就该投海死了!”

  可阿兰不想死。

  她只是?不明白,不是?她的错啊。

  朝廷没拦住那些倭寇,男人们也没拦住,我只是?想活着,有错吗?

  年复一年,漫长的辱骂还在持续,终于有一天,阿兰崩溃,趁着夜色,杀死了婆婆和丈夫。

第170章 对抗(四)

  此事在当地引发轩然大波,按照朝廷律法,杀人偿命,阿兰是?铁板钉钉的死罪。

  但她的遭遇也令人同情,当时?就有几个知根知底的老人为她求情,诉说不易。

  难得当地县令是个有善心的好官,唏嘘道:“国仇如山似海,岂是?你一个小小女子能承受的?”

  按规矩,地?方死刑需要上报朝廷,经过三法司核查后方得批准,于是?那县令就在卷宗上添了至关重要的几笔,“有女阿兰,至纯至孝,其?情可悯,其?罪可怜”。

  卷宗先?报给刑部,刑部查看?细节,又派人去地?方核实了,确认人证物证无?误,转交大理寺复核。

  而当日跟进这个案子的官员之中,就有赵沛。

  几乎是?瞬间,他脑海中就回想起当初秦放鹤说过的话,“你只说别国百姓无?辜,可曾见过倭寇残害我朝百姓?他们?就不无?辜吗?”

  他们?就不无?辜吗?

  曾经那样模糊的东西,此?时?此?刻,如此?血淋淋的呈现在赵沛眼前。

  一个女人悲惨的一生,只浓缩成了卷宗里的几句话,轻飘飘的,几行字。

  但赵沛越看?,就觉得?那几行字越沉重,越巨大,如同幻化成漆黑的山峦,沉甸甸地?向他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阿兰有错吗?

  她确实杀了人。

  但她最?初也只是?想活着,这有罪吗?

  死了的男人和婆婆有错吗?

  有,但罪不至死。

  可话说回来,他们?也确实想逼死人命……

  那么,罪魁祸首是?谁呢?

  倭寇。

  这几年大禄水军不断扩张,态度也日益强硬,其?实沿海倭寇之乱已经比之前消停多了,至少明面上官方组织的入侵大大减少,但暗处的,依旧屡禁不止。

  据当地?县令描述,这种小规模搞突袭的倭寇以高丽和倭国居多,也有的是?南边的麻逸、安南、勃泥等小国。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非正规军,而是?学过一点武艺的泼皮、浪人,伙同当地?过不下去的百姓出来“闯荡”。

  若说有什么过人之处,就是?狠。其?狠辣残忍,丝毫不下于北方边境打草谷。

  针对本案处理结果,大理寺上下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认为,阿兰杀人固然有其?迫不得?已,但毕竟是?两条人命,若高举轻放,万一日后被?有心人借机效仿,又该如何处置?

  另一派却?认为,此?事特殊,便该特办,况且阿兰本性纯善,若非婆婆和丈夫屡次逼迫在前,也不会走投无?路痛下杀手。

  两派各有各的理由,案件便争论不休,渐渐传到官太太们?的耳朵里,然后这些命妇们?又说给皇后听,皇后听罢,又讲给太后。

  太后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听了此?事,狠掉了几滴眼泪。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实在可怜。”

  皇后深以为然。

  说句难听的,此?事真?要深究起来,岂非朝廷和地?方威慑不够、巡视不周之故?

  如此?种种,都落在一个小小女子肩头,难不成,还要她偿命么?

  于是?太后便亲自去见了天元帝,几日后,旨意就下来了。

  “阿兰一案,虽情有可原,然杀人一事不容辩驳,责其?出家,余生青灯古佛,忏悔赎罪。”

  听到结果的那日,不知怎得?,赵沛心里突然轻松许多,像是?压了许久的阴霾,被?拔地?而起的风吹散了。

  对阿兰一案的审判只是?明面上的,私底下,天元帝对倭寇再次得?逞的现实十分恼火,连夜发旨,命地?方水军加大清剿力度。

  民间若有勾连者,连坐。

  其?实这个案子,之前秦放鹤也曾有所耳闻,阿芙也曾在家叹息良久。但毕竟不是?他职权范围之内,明面上,也就什么都没说。

  并非铁石心肠,而是?他所知道的另一个时?空的过往,远比这些惨烈得?多。

  这条路并不算长,转眼到了十字路口,再往前,两人就要往不同的方向分开了。

  秦放鹤停下脚步,看?着赵沛,“所以呢?”

  望燕台的西北风实在凛冽,呼啸而过的瞬间,就在皮肉上落下刀割般的刺痛。

  那些将化的未化的积雪,重新呜咽着卷起,白?茫茫灰蒙蒙一团团一片片,四散而逃。

  “我想,我确实有点理解你的想法了。”赵沛口中呼出的白?色水汽来不及停留,便被?风雪裹挟着散去。

  回到家不久,外面天幕间弥漫的就不仅是?地?上的积雪,还有自万丈穹窿间漏下的碎琼。

  阿嫖玩了半日,累狠了,回来的路上就睡得?天昏地?暗,阿芙索性不扰她,只将两个小的并排着摆在炕上,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吃,自己则跟秦放鹤在一旁炕桌边对坐涮肉。

  雪白?的骨汤里加了菌菇熬的,香醇浓稠,涮肉之前先?来几勺,滋润肠胃,很受用。

  “叫慕白?帮忙请师父?”阿芙听了,夹肉的筷子一顿,似是?玩笑似认真?道,“就不怕他安排眼线?”

  秦放鹤知道她不是?认真?的,也跟着笑了一回,“他不会。”

  阿芙莞尔,“他是?个难得?的,之前你们?闹僵了,我也惋惜,若能因?此?缓和一二,也是?好事。”

  偶尔她回想起来,也不禁感慨时?移世易,岁月变迁,当年陪秦放鹤迎亲的旧友们?,也因?种种缘故走散了。

  秦放鹤嗯了声,慢慢嚼了一块肉,“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之中第二个最?有原则的……”

  太有原则的人往往都偏执,若换成别人,敢跟他扯上次那些冠冕堂皇的瞎话,早散了。

  “那第一个呢?”阿芙好奇道。

  “隋青竹。”秦放鹤毫不迟疑道。

  秦放鹤本人就不必说了,原则这种东西,在他看?来随时?可以调整。

  孔姿清也算得?上君子,可即便如此?,底线也远比外表看?上去更低更灵活。

  因?为幼年的经历,孔姿清这一支的前途命运早就跟秦放鹤,或者说董门绑在一起。

  当初赵沛与秦放鹤政见相左,曾在事后问孔姿清,是?否就是?这么相信秦放鹤,孔姿清回答了是?,但……也不全是?实话。

  如今大家一点点爬到眼下这个位置,局势发展到这个地?步,早已不是?简单的个人好恶所能左右得?了的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许多事不仅仅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孔姿清早已在无?形中提前站了队,无?法切割,就必须一条路走到黑。

  哪怕来日秦放鹤做的事情不是?那么公?平正义,孔姿清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前途命运,也必须无?条件维护、支持。

  这就是?盟友,真?正荣辱与共的盟友。

  但赵沛不一样。

  他并没有真?正进入这个圈子,所以他的原则无?关交情,只问真?心。

  说得?不好听一点,现在的赵沛是?个好人,也算个好官,但唯独不是?合格的政客。

  “不过……”秦放鹤将一角炸豆腐按在汤汁中,看?着翻滚的气泡将金灿灿的边缘一次次掀翻,蒸腾的水汽氤氲了视野。

  阿芙接上,“不过么,人都会变的,是?不是??”

  “不错,知我者,阿芙也。”秦放鹤笑着将吸饱汤汁的炸豆腐放入阿芙碗中。

  以前的赵沛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但身处其?中,不可能永远不受影响。

  秦放鹤今日所见的赵沛,当真?还是?记忆中那个天真?的赵慕白?么?

  今日他一番话,真?的只是?被?阿兰一案触动,反思?后的结果么?

  固执如隋青竹,一次南下后尚且改观不少,赵沛就比他差,永远冥顽不灵么?

  未必。

  人人都会变,就连秦放鹤自己,也不敢说一如往昔,那么赵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