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因为人终有一死,”秦放鹤写完了,将折子放在一旁,等墨迹变干,自己则看着阿嫖的眼睛,“我和你母亲,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的。”
很多人总会下意识避免跟孩子讨论死亡的问题,觉得太沉重,但政治家的孩子总不好太天真。
小姑娘抿了抿嘴,眼眶微微泛红,“就像孔家哥哥的小狗一样?吗?”
孔姿清有二子,都与阿嫖相熟,数月前?长?子亲手养大的小狗因病死去,几个孩子都哭了,他自己亲笔撰写祭文?,还像模像样?立冢纪念。
秦放鹤张开手臂,阿嫖就从对面过来,乖乖窝在他怀里,非常短促地抽泣了下,“可我不想你们死。”
“人最可惜也最可贵的就是有生就有死,”秦放鹤用下巴蹭蹭女儿的发心,柔声道,“正因知道生也有涯,所以才会珍惜当下每一日,不是么?”
阿嫖飞快地抹了下脸,吸鼻子之余还不忘反驳,“可,可纵然无涯,我也会珍惜的……”
“那只是假设,”秦放鹤失笑,“若一个人真的拥有了无穷无尽的生命,一切就不同了。就好像你从来不缺银子花一样?,可曾觉得银钱可贵?”
阿嫖认真想了想,摇头。
她确实不曾觉得银钱可贵,甚至从未亲手花过钱,因为不管想要?什?么,都有人采买了送来。
但是……她还是希望爹娘不要?死。
阿嫖自以为隐秘地哭了一小会儿,然后觉得够了,又开始继续刚才的问题,“为何?陛下知道阿姚捣蛋,就会高?兴了?”
“这个么,”秦放鹤笑道,“就好比你与阿姚都犯错,若我与你母亲只责罚你,你是否会心中不快?”
阿嫖点头。
“那若阿姚受到的责罚重过你,你又如何??”秦放鹤一点点引导着。
“他好可怜!”阿嫖脱口而出?。
“是呀,”秦放鹤帮小姑娘抹去脸蛋上未干的泪痕,“纵然亲姐弟,尚会如此,何?况外人乎?或许有的人便是希望你过得好,却又不希望你过得太好。”
阿嫖皱巴着脸,努力想了好久,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太懂。”
这样?的真理?,对一个六岁孩童而言还是太深奥了些?。
“没关系,”秦放鹤笑笑,“以后慢慢会懂的。”
哪怕同一句话,六岁、十六岁、二十六岁听到,都会有截然不同的感悟。
不必着急,你还有非常漫长?的人生。
墨痕已干,秦放鹤将折子拿过来收好,命秦山立刻递进宫去。
阿嫖突然福至心灵,“呀,爹你欺君!”
这不是骗人嘛!
秦放鹤哈哈大笑,“陛下自然明白。”
天元帝不知道他在故意卖惨吗?
自然知道。
关键只在这份心意,这份父愁者联盟的共鸣。
阿嫖也跟着咯咯笑起?来,眼睛亮得像星星,做官多有意思呀!
“但是,我没办法像您一样?做官是吗?”
六岁的小姑娘双眼黑白分明,饱含了憧憬和一丝希望,就这么无限信赖地看着他。
她曾数次在母亲、孔伯伯和两位哥哥,还有师公等人跟前?说?过,等长?大了,她也想像父亲一样?做个很了不起?的官。
那些?都是很好的人,所有人都夸她有志气,但所有人的眼中,都沁出?不易察觉的可惜:
可惜啊!
可惜是女郎!
秦放鹤当然可以欺骗她,但他没有。
他没有说?不可以,却也没有自以为是地告诉她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改变世界。
他只是说?,以一个平等的对话者的身份说?:“距离你长?大还有很多年,一切皆有可能。阿嫖,不要?放弃希望。这世道对女子不公,所以你必须比寻常的男子更加富有智慧,更加强大,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我会竭尽全力为你创造机会,但最要?紧的是,当机会降临,你能否握住?”
他就这么看着阿嫖,鼓励的目光像利剑般直直刺入她心底,将她心中尚未来得及成长?的踌躇、畏惧和犹豫,击得粉碎。
“我可以!”
对父亲口中描述的这些?,阿嫖似懂非懂,然内心深处已然燃起?一团烈焰。
“很好。”秦放鹤欣慰地摸摸她的小辫子,“你的路比常人,甚至比你的弟弟更难走,他们可能失败十次百次都无所谓,但你只要?败一次,便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阿嫖抿抿嘴,“那您和母亲会陪着我吗?”
想起?来什?么,她又小声补充了句,“在你们死之前??”
多么赤裸近乎粗鄙的描述,但恰恰最鲜明地流淌出?小女孩儿的心意。
“会。”秦放鹤郑重点头,“有生之年,我与你母亲都会陪着你。”
哪怕到死,也会竭力为你们铺路。
阿嫖便笑起?来,灿烂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如肆意燃烧的火。
“那我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很好,”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如今的课业,喜欢么?”
阿嫖毫不迟疑地点头,“喜欢!”
她认真想了想,“我喜欢读书,也喜欢习武,骑射也喜欢,它们让我,让我……”
因词汇量不够而无法表达内心想法,小姑娘难免有点着急,这个样?子倒是像极了一母同胞的弟弟。
秦放鹤试探着说?:“让你很安心,很有力量?”
“是!”阿嫖快活道,“我喜欢!”
她虽未出?过远门,但因读书听讲,已然窥见了广阔宇宙的一角,连梦境都是自由的。
又因骑射习武,她也不惧怕与同龄的男孩儿们吵闹动手,被打了,打回去就是!
秦放鹤静静地看着神采飞扬的女儿,犹如欣赏举世罕见的瑰宝,“来日我会请人来为你教授外语,高?丽语、倭国话、法兰西语,还会亲自教你术数……学?得越多越好。哪怕今日你学?了百种,来日有三五种用得上,便不算年华虚度。”
第197章 京城风云(三)
“……高丽元气大伤,倒也还算安稳,只是倭国不想继续支持汉学院,对轮换人员百般推诿,野心昭然若揭啊。”
中秋假的?最后一天?,孔姿清一家四口登门拜访,难免谈起内外局势。
孔姿清在国子监任职三年,多?有?经营,如?今虽调往礼部,这方面的?消息仍相当灵通。
“这也难免。”秦放鹤笑道。
如?今的?高丽小皇帝是个傀儡,又连番以港口、城池为代价向大禄求援,贸易、开矿屡见不鲜,眼见着?都快成大禄后花园了?,倭国见了?,岂不心惊?
可大禄却不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部下,当初你倭国既然开门放我进?来?,助你平定?国内叛乱,如?今用完了?就想丢?
“如?今高丽内部是那样,倒不好贸然对倭国用强,”孔姿清端起菊花茶啜了?口,茶汤在口中停留许久才咽下,“陛下的?意思是且先叫倭国境内那一批教师和舰队卫士委屈委屈,莫要急着?回来?。”
倭国请神?容易送神?难,而大禄这边,一旦离开,再想名?正言顺地过去,也难。
官方人员不动,再添一些以民间贸易的?方式渡过去,也就不怕什么了?。
“也好。”秦放鹤点点头,看?好友喝茶的?动作顿了?下,不觉发笑,“左右倭国内部也不算太平,此刻也不敢对他们怎样,最多?言语和待遇上恶心一把。”
一旦真的?动手,就是两国战争,正式决裂,谁也不敢起这个头。
孔姿清自小锦衣玉食,又酷爱茶道,对茶水的?要求远超常人,而秦放鹤家?的?菊花茶……就真的?只是菊花晒干后以沸水煮开,滋味实在算不得好。
但非常清热败火。
“所幸并非全无收获,”孔姿清倒不介意好友取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高丽自不必说,矿场都开了?几个,倭国这边也是日夜赶工,掏了?不少金银矿……”
高丽顺从,大禄军队可光明正大长驱直入,所以各处矿藏的?勘探、开采就很精细,舍不得浪费一点。
但倭国反复无常,隔得又远,时间紧迫,也只好采富弃贫、采厚弃薄、采易弃难。
这几年间,大禄国内的?金属矿产勘探大幅缩水,许多?地方干脆停摆,就是因为都集中力?量去海外抢去了?。
挖自家?的?,哪儿?有?抢别人的?香?
一船船闪亮的?贵金属拉回来?,有?资格反对的?朝中大佬见了?,哪个不是血脉偾张?只恨船不够多?,挖得不够快。
大人们说,小孩子也没闲着?,除了?两岁多?的?阿姚实在听不懂,全程扭来?扭去外,其余三个孩子都坐得端端正正,连不满五岁的?孔家?次子也听得津津有?味。
“前年、去年北辽因大禄援助高丽,无法南下打草谷,今年非动不可,朝廷已经开始陆续调兵马北上驻扎防御。”孔姿清说。
八月中秋已过,北部游牧民族漫长的?寒冬即将到来?,过去几年中,北辽和女真争斗频繁,根本不能安心生产。而被车马狠狠践踏过的?草皮受损严重,恢复期非常长,导致短时间内草、粮产量一降再降,根本养活不了?现在的?人口。
若想苟活,只能南下打草谷!
阿嫖忍不住问:“那为何不先除掉北辽?永绝后患?”
孔姿清和秦放鹤对视一眼,都有?些欣喜欣慰,能问出?问题来?,就证明真的?听进?去,并且认真思考了?。
“你来?说。”孔姿清对孔植道。
这个问题相对简单,对长子而言已不算什么。
“是,”孔植想了?一会儿?,一板一眼道,“兵者,厚积而薄发,眼下我朝忙于海外,这个,这个海外建业,无暇他顾,若贸然兴兵,必然左支右绌,高丽奸诈,未必不会趁机作乱……且北方又有?女真兴起,与北辽更近,摩擦更多?,不如?先叫此二贼互斗……”
对相对纯真的?孩童而言,飘洋过海去别国抢东西?这件事,多?少有?点冒昧。
但没关系,习惯就好。
孔植不过八岁,却足足比阿嫖多?学了?近五百日,几近目前人生的?四分之一,有?此差距,也在情理之中。
但等他们年岁渐长,思维和心智健全,这点差距将会无限缩短,直至于无。
辽和女真若一时奈何不得高丽和大禄,想活命就只能互斗,抢林子抢山,抢草皮。
阿嫖想了?想,又问:“那若北辽灭亡,我朝可占其领土么?”
有?野心,甚好。
秦放鹤欣慰极了?,“可能,但北方并不会就此安静。”
没了?辽,还会有?金,会有?各式各样层出?不穷的?政权,大禄朝永远也不可能吞并世界上所有?的?土地。
所以未必要着?急消灭你的?对手,有?时候留着?它,反而好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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