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仅此一项,倘或她余生精打细算,便已不愁生计。
事后,二人?再次奔赴辽宁,见到了一别数年的北星等人?。
彼时辰州知?州已不再是王增,但经过他们的努力,当地人?已经不像三年前那样排斥北星等人?。
女人?们在林中建起更适合居住的木屋,她们用野兽皮肉与当地百姓交换了布匹、铁器,也在部?落内种植作物?,还收养了几名被遗弃的女婴,饲养母羊哺乳。
“以前日子艰难,许多百姓都会溺死、丢弃女婴,”北星的汉话已经说得很流畅,脸上也长了点肉,眼神更坚定,“不过现在,好像有点不同了,我?们已经有将近半年没捡到女婴了。”
国?家鼓励繁育人?口,男人?们想?成?亲,就?必须有对应的女人?,听说如今朝廷还弄了什么蒸汽机的,农活儿干起来更轻松,女人?也能应付。
“挺好的。”她说,眼底泛起浅淡却?真实的欢喜。
如今的北星,俨然已经是成?熟的部?落首领了。
这个?部?落的所有女人?都蒙受过来自男人?的伤害,终其一生都不会成?亲、生育,这么下?去,人?口得不到补充,终将灭亡。
收养女婴,确实是个?保存火种的好法子。
七月末,年满十二岁的阿姚南下?,返回祖籍所在的清河府章县预备县试。
彼时十七岁的孔植已是秀才,正在跟乡试较劲,奈何一战不利。
其实按照父辈官职,他二人?日后完全可以凭借祖上荫庇而谋取官职,但秦放鹤和孔姿清的想?法非常一致:
别人?给的和自己挣的,终究不同。
真正下?场考试之后才会明白,莫说连中六元,就?是小三元,也万分?艰难。
科举本为官场,一旦身处其中,需要较量的就?不仅仅是学问,天赋、出身、家世、见闻,政局动荡、党派之争,甚至是天气、运气,缺一不可。
为官者,从来就?不是谁书读得好,就?一定能做得好的。
小树苗不去外面摔摔打打,永远也经不起风雨。
两个?小伙子碰头后,一并前往养育了秦放鹤的白云村,在那里,他们见到了大禄很少见的女村长。
那是一位非常强壮能干的长辈,听说因儿时跟秦放鹤念过书,远比寻常百姓眼界开阔、有胆识,前些年第?一个?响应号召带领村民种玉米、修水渠,如今的白云村俨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裕之地。
八月,孔老爷子去世,临终前留有遗言,希望儿孙以国?事为重,效仿昔年卢阁老云云。
孔姿清之父闻讯后悲痛不已,坚持丁忧,返乡守孝。
一来父亲去世,当儿子的无故不守孝,于礼不合;二来,他的职位远不如儿子来得要紧,他等一等无妨,可孔姿清却?不行。
如今他先把姿态摆起来,能做的都做了,孔姿清那边就?能有个?缓冲。
奈何孔姿清自小与祖父一起长大,感情?颇深,虽远在定字五省,又身负重任,仍决定回乡奔丧。
但毕竟正值用人?之际,朝廷各处缺口甚大,天元帝对他与卢实一视同仁,也只给了六个?月假期。
孔植乃三代?之后,按例只需守孝一年即可,倒是不耽搁科举。
接到消息后,秦放鹤也是一声长叹。
终究敌不过岁月,这些长辈也要陆续离去了。
天元四十八年秋末冬初,八十岁的董春病了一场,愈后大感精力不济,遂于十一月初八上书,求乞骸骨,满朝皆惊,天元帝不允。
腊月,董春再乞,天元帝亲自来见,不觉泪下?,“如今北方五省百废待举,倭国?、交趾仍在,东南诸岛国?蠢蠢欲动,蕴生徒留朕一人?乎?”
做出这个?决定,董春何尝不痛心,“陛下?知?遇之恩,虽万死难报,然臣毕竟老迈……”
外人
?不知?道,他的手,已经开始抖了,胸口也时时钝痛。有时与人?议事,倦意便会毫无征兆地袭来。
他仍有进取之心,奈何岁月无情?,这副躯壳,已然要掉队了。
董春对天元帝含泪叹道:“陛下?,如今老臣一日也只得两餐,连半碗饭都吃不下?啦。”
食少事烦,其能久乎?
如此疲累,可胃口却?日益衰败,非长久之相也!
天元帝何尝没有这种感觉?不觉唏嘘。
“蕴生啊,再帮朕两年吧!”
天元四十八年腊月,天元帝下?了本年最后一道旨意,以杜宇威为吏部?尚书,秦放鹤为工部?尚书,入内阁。
这一年,秦放鹤年仅三十六岁。
自他横空出世以来,创造了太多第?一、史上最年轻,以至于现在不是第?一、最年轻,众人?反而会觉得奇怪。
秦放鹤是史上第?一个?六元,地方上立过大功,中央刷够资历,工部?侍郎的位子上一坐十年,未有一丝疏漏,若非年纪压着?,早该升了!
他从不独断专行,也不徇私枉法,甚至热衷于分?功……此番入阁,名正而言顺。
若在之前,董春势力正盛,朝廷绝不会允许董门同期再出第?二位阁老,任凭他天纵奇才也只好徒叹奈何。
但眼下?,董春随时可能退位,内阁众人?却?俱都年迈,下?一代?可接续者寥寥无几,颇有青黄不接之相,暗藏隐患。
所以必须赶在隐患浮出水面之前培养好接班人?,提前消除风险。
几家欢喜几家愁,秦放鹤上位,杜宇威轮换,之前那位顶替杨昭出任吏部?尚书的仁兄,却?在短短数月后被复降为礼部?左侍郎,而原来的吏部?左侍郎升右侍郎,右侍郎则调往工部?,任左侍郎。
天元帝对此人?的评判是:无前瞻、少全局,小事冒进,大事踟蹰,可为卒为将,不可为帅。
他得知?后如遭雷击,暗自懊恼,经此一役,算是彻底打破幻想?,绝了入阁的可能。
一步之遥啊!
接到入阁的旨意时,秦放鹤心头一片宁静。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列沿着?既定轨道行驶已久的车,终于徐徐进站,按原计划停在了既定的泊位。
本该如此。
正该如此。
若非要说圆满,倒也未必。
新?官袍入手的瞬间,秦放鹤便窥见了心底一丝缺憾。
“备车。”
大雪未止,碎琼满地,汪淙亲自在二门口迎接,看他过来,笑道:“父亲算准了你要来。”
进屋时,汪扶风正提笔作画,所画正是院中一株枝干遒劲的老梅。
听见他进门,汪扶风头也不抬,“世人?常说君子六艺,又有琴棋书画,余者倒也罢了,唯独作画一道,我?总不得其法。过去多年,不乏急于求成?,反倒不美,如今看来,原是火候不够。”
现在时机到了,火候够了,他的画作,竟也很能看了。
秦放鹤走到他身边一步处,垂眸细看,果?然大开大合,颇有疏狂之意,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只是一幅画,秦放鹤就?明白了汪扶风的意思:
他早就?看开了,并不在意。
但……
桌角的一支清香燃尽,汪扶风顺势收笔,退后两步左看右看,十分?得意,“甚好。”
扭头见秦放鹤欲言又止,十分?拘束,丝毫不见平日洒脱,模样儿倒有几分?可怜,汪扶风却?又笑了。
他抓过一旁的手巾擦了擦,对爱徒抬抬下?巴,语气温和,“让你师兄点茶。”
师徒父子三人?去内间榻上坐了,两侧都开着?冰裂纹小窗,抬头可见皑皑白雪衬红梅,分?外鲜亮。
汪淙点得一手好茶,顷刻间便得了一副鹊登枝,秦放鹤见了,只是苦笑。
内部?消耗,何喜之有?
汪扶风向后斜倚在靠垫上,一条腿屈起,端着?茶的手搭在膝盖上,“问心有愧?”
秦放鹤一怔,摇头。
问心有愧么?
倒也不是。
于公,他自认无愧百姓,无愧天地良心;于私……
“只是觉得抢了我?的东西?”多年师徒,汪扶风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
见秦放鹤不说话,汪扶风便知?自己说中了。
“错了,那不是谁的东西……”
尘埃落定之前,花落谁家尚未可知?,那个?空缺也非谁的囊中之物?,不是敌对派的,也不是他汪扶风的,更不是他秦放鹤的。
是朝廷的,是陛下?的。
既是未得之物?,自然算不得抢。
可汪扶风又突然话锋一转,“人?心肉长,若说我?半点不介怀,倒也枉称君子。”
虽说肉烂了还在锅里,可这锅子又分?大锅和小锅,莫说师徒,纵然是亲生父子,面对权力,也不可能半点波澜也无。
自己掌权和别人?掌权,差别太大了。
秦放鹤的眼神就?有些黯然。
是了,换做是他,想?得开是一回事,过不过得去,又是另一回事。
这是一种恰恰因为太过亲近才会滋生的,非常微妙的情?绪。
“这是朝廷和陛下?的选择,”汪扶风看着?弟子,眼底是阅尽千帆的沉淀,“也是整个?师门,或者说我?自己审时度势后的选择。”
平心而论,他们师徒二人?相争,除了资历,汪扶风自问没有第?二样有必胜的把握。
若自相残杀,整个?董门都将被波及,届时率先反对的便会是他的恩师董春,还有昔日亲如兄弟的两位师兄。
所有一切的和气和睦和平,都在建立在门派一致对外的基础上,若有人?想?要打破这份宁静,那么剩下?的所有人?都将瞬间化为敌对势力。
代?价太大,汪扶风不敢赌,也赌不起。
回首过往,他频频为这个?弟子骄傲,或许午夜梦回时,也偶有伤感,颇觉造化弄人?:
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偏偏这鱼与熊掌,皆出自一家。
灿烂辉煌固然有之,荒诞悲凉亦有之。
但退一步说,自己惋惜珠玉争辉,弟子未尝不会惋惜晚生数十载……
若你我?同龄平辈,又何须如此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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