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阿嫖失笑,“有劳。”
她没有伸手去接,冉壹迟疑了下,还是走到阿姚身边,才要将那两盏醒酒汤端出来,就听?阿嫖道:“阿姚,外头?冷,进?来说话。”
她叫的虽是阿姚,可眼睛看的却是冉壹。
冉壹没得选。
稍后三人在暖阁内落座,短暂的沉默后,冉壹开口赌咒发誓道:“此事?我不会对?外透露半个字……”
话音未落,阿嫖就轻飘飘道:“父亲知道。”
“啊,”冉壹立刻改口,“那么天圆地方就一定是错的。”
阿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否认天圆地方,就等于否认天子中心?说,而否认天子中心?说,就意味着华夏数千年来流传至今的“君为臣纲”“君权天授”是假的。
这是足够杀头?的大罪!
冉壹毫不犹豫地点头?。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师父,既然?先生?这样说,那么就一定是对?的。
一通则百通,此时此刻,冉壹脑海中那些曾经无处归置的零星碎片也都似被飓风卷起,被无形的大手操纵,迅速串联起来:
郡君近几年与董苍往来甚密,而董苍是司天监的人,按理说,他应该是天圆地方最忠诚的支持者。
但?既然?郡君本?人如此,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董苍……
另外,先生?一直以来所主张的“仁”,不同于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种?,甚至他所主张的引进?、改良作物?,提拔翰林院,修路等举措,也都与世俗规则微妙的矛盾着。
但?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如果天子不再是宇宙中心?,如果天子本?来就不该是万物?主宰,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莫名的颤栗骤然?出现,裹挟着酒气沿脊骨一路疾行,贯穿了冉壹的四肢百骸,最后直冲天灵盖。
这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彻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乾坤颠倒,冉壹丧失了呼吸的本?能,巨大的耳鸣声?回荡在脑海中,震得他眼前发黑。
冉壹好像陷入了某个神奇的空间,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滑,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令人眼花缭乱、胆战心?惊的筹谋和忍耐。
无数信息碎片争先恐后涌入脑海,相?互交织、融合,衍变为崭新的结论。
他忽然?明白了某次听?师兄兼好友口中感慨过的“还不是时候”,究竟意味着什么,也福至心?灵,窥见了先生?这么多年来,在农耕、经济等方面努力背后蕴藏的深意一角。
至少目前为止,这种?论断,谁提谁死。
而法不责众,只有数目最庞大的芸芸众生?,自发地产生?进?一步探求的欲望,由欲望自然?地流淌出疑问?,由疑问?诞生?追寻真实的渴望,再将这种?渴望付诸行动……
那时燃起的便?是燎原之火。
冉壹又后知后觉地记起,甚至可能秦放鹤曾隐晦地提到过,芸芸众生?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自主地寻求自由和权利,一是被压榨到极致,走投无路,自然?而然?激发出渴望求生?的本?能,想方设法推翻暴政;
二是经济文化丰富到一定程度之后,现有的制度和规则已经跟不上他们对?于更高层次精神的渴望。同时科技的发展和对?外的交流,思想的碰撞,各种?东西相?互结合下,必然?会诞生?出新文化、新思潮,而这种?思想上的根本?转变又将反馈到经济和政治当中。
经济政治文化就像是最稳定的三角形,它们的发展并不同步,但?是当其中一点或两点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本?能地寻求稳定,要么成功带动落后的那一点进?步,要么被落后那一点拖回去,再次重归平静。
一拖二的成功率极低,所以秦放鹤花了半生?铺垫,让经济先行。
现在,经济的蓬勃带动文化。
一切都在朝着不可知的未来狂奔而去,当文化也与超前的经济并肩而行,那么三角形的第三角:政治,无论情愿不情愿,都会被强行带到相?匹配的阶段。
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谁也无法阻挡。
只要足够有耐性,或许不必有牺牲,而他们要做的,只是在幕后推一把,再推一把……
第279章 落定(十一)
犹如饥肠辘辘的旅人被奉上饕餮盛宴,每一道菜肴都极尽美味,但不等冉壹品味完毕,下一道早已被端上来……
很快,冉壹的大脑便微微发胀,产生了某种酷似饱餐后的晕眩。
他好像有点被噎住了。
师姐他们何时离开桌边的,冉壹不知道。
手边的茶水何时凉的,冉壹不知道。
秦放鹤何时来的,他也不知道。
直到对方亲自端起茶壶,为他换上热茶,清澈茶汤潺潺作?响,冉壹如梦方醒,慌忙起身,“先生!”
阿嫖姐弟二人已经去旁边的榻上对坐手谈,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玉质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可闻。
听见这边的动?静,姐弟俩俱都抬头望来,眼底泛起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秦放鹤向下压了压下巴,“有什么想问的?”
冉壹顺势坐下,张了张嘴,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的眼前仿佛被迷雾充斥,心跳却是那样快而猛烈,充斥着兴奋和忐忑。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先生与旁人不同,但究竟如何不同,却说不出,只?是模糊的轮廓。
直到今日。
现在回想起来,他甚至分辨不清方才的“偷听”究竟是真的巧合,抑或是师姐、师兄蓄谋已久……
但无论哪一种,给他带来的震撼都不会改变。
冉壹平生第一次窥见了某幅宏伟蓝图的一角,仅仅只?是一角,便已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巨大冲击,像极了某年他外出赶考时错过宿头,在城外将就,半夜无眠,睁眼就被浩瀚的星空摄去全部心神……
那种磅礴的,浩荡的瑰丽。
这是一种与当下的君臣之道,甚至是古往今来的“恭顺”“忠君”全都背道而驰的,堪称大逆不道的流派。
极其大胆,但又极其微妙地击中?了冉壹的内心。
“那么我先问你好了。”见他久久不语,秦放鹤忽出声道。
冉壹脱口而出,“先生请问。”
秦放鹤缓缓眨了眨眼,一挑眉,“今你驾车疾驰,前方左右两道,左道有一摔倒老妪,右道有二啼哭童子,皆不可动?,你当如何?”
冉壹下意?识跟着想,老妪?童子?
先生高瞻远瞩,断然不会随意?出题,一定在暗示甚么。
老妪,老妪,指的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们吗?
那么童子,便是我?或者说没有固定对象的下一代?
是了,如此鸿图大计,单靠一代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完成。
先生是在让我取舍?
抑或是……
但我又有何资格取舍呢?
前人胜我良多,后人亦有无限可能,我凭什么……
眼见冉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五官都要纠缠在一起了,阿姚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无极,刹车,刹车啊……”
父亲又在捉弄人了。
冉壹整个?人都僵住了。
啊?
刹车?
善意?的轻笑自对面传来,冉壹僵硬抬头,就发现自家先生眼底沁满戏谑。
冉壹:“……”
不是吧?
秦放鹤突然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掐了下,心满意?足道:“年纪轻轻的,板着脸作?甚?”
孩子太严肃了,这不好。
冉壹嘶了声,终于回过味儿来,陡然间生出一点无奈。
这算什么嘛!
不过这么一闹,他确实紧张不起来了。
“治国跟做人做菜是一样的,”秦放鹤浅笑道,“一味文火松弛不行,一味猛火紧绷也不可取,讲究的是劳逸结合、松弛有度。”
很多时候换个?心情?,换种角度,或许难题就会迎刃而解。
为官是世?上压力最大的工作?,没有之一,要想长久,必须学会自我调节。
冉壹揉揉脸,喝了口热茶,心神逐渐归位,“先生以为,何为民,何为君?”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秦放鹤悠悠道。
此言出自《荀子·王制》,源自孔子,是所有读书?人的必选书?目,冉壹自然烂熟于心。
“庶人并?非单指白身庶人,”秦放鹤进一步说道,“我曾是庶人,你也曾是庶人,甚至你我有朝一日,也可能重?归庶人。”
他用手指在半空中?虚虚画了个?圈,“士农工商,但这种阶层并?非一成不变 ……纵然你我如今风光无限,归根结底,不过沧海一粟、恒河之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冉壹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但君呢?
君并?不在士农工商之列,就好似跳出六道轮回的谪仙人,也能一概而论吗?
今天的谈话委实胆大包天,若冉壹不是秦放鹤的弟子,他是决计不会讲的。
因为随便挑出其中?几句,落到有心人耳中?,都够九族喝一壶的。
但现在,不怕了。
因为冉壹本人和他的亲人,亦在九族之中?。
步入中?年之后,秦放鹤的声音越加低沉,饱满厚重?,此时语调不曾抬高,语气不曾加急,但说出来的话,却重?若千钧:
上一篇:夫人当家:都别躺,给我起来卷!
下一篇:六零寡妇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