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来这边几年了,除了偶尔去上坟时,跟那?些永远不会有回应的听?众们吐露点心声?,其实?他也很少有机会像这样剖白内心。
他去齐振业对面坐下,饶有兴致地摆弄着桌上的粗瓷小茶碗,“齐兄,知道为什么你我?投缘么?”
这会儿齐振业已经有点懵了,完全?猜不到秦放鹤接下来会口吐何等惊人之语,只是乖乖摇头,“为什么?”
秦放鹤指指自己的鼻尖,笑了下,流露出几分?自嘲和狡黠,“其实?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像个商人,凡事讲究回报,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之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红叶寺财力一般,香客们留宿的屋子也不甚周全?,门缝里甚至还能漏进来细细的风,吹动烛火。
摇曳的火光映在秦放鹤身上,将他的大半张脸都笼罩在阴影之中?,昏暗暗看不清表情。
“所以万般危急之际,若果然回报远超投入,或许我?也会奋不顾身……”
他淡淡道。
即便这样的回报再也不会作用?在他身上……
齐振业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何,跟着心潮起伏起来。
他才要说话,却?见秦放鹤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说得太虚伪,连自己也受不了,双手?抱着肩膀打了个哆嗦,龇牙咧嘴道:“说笑而已,齐兄不必当真。”
齐振业:“……”
你这样说,我?便越发不能不当真了。
“说回那?家人吧。”秦放鹤往前?坐了一点,那?些阴影便如流水般自他脸上滑走,露出一张白净的,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来。
“不知你会不会觉得不中?听?,但我?从来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人生而好逸恶劳,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被珍惜,如果他们知道你心软,觉得他们可怜,轻易给出钱财,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便会心生依赖,丧失求生的本?领……”
所以秦放鹤第一时间阻止了齐大善人当散财童子。
这就跟基层扶贫是一个道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只是每年定时定期送钱捐物,他们就会觉得:反正哪怕我?不干活也有人管,白得的东西,那?干嘛还要去受那?个罪,自己挣钱呢?
长此以往,越发懒散,最后可能连送上门的东西也瞧不上眼了。
等什么时候惹恼了上面的人,直接断了,不送了,那?么那?些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如果教给赚钱的法?子,他们就会感觉到赚钱的不易,体会到成就感的同时,也会珍惜得来的每一分?收获。
哪怕上位者或是这批人死了,可谋生的法?子留下来,便如同埋下一枚火种,生生不息。
当然也不排除有冥顽不化?者,但总归整体是好的。
齐振业看着他并不算强壮,甚至在厚重的冬衣包裹下越加消瘦的身体,不禁肃然起敬。
“但想做到那?一步,必须要做官。”
“是,”秦放鹤毫不犹豫地点头,“要做官。”
只有做了官,才能最大限度保全?自己和家人。
哪怕会面临新的风险和危机,但同样的,也能带来新的机遇。
做平民,做商户,确实?也能救济四方,但还是那?句话,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权力,只有手?中?掌握了权力,才能催动别人替你去办事,顺势平衡四方。
从出生到现在,齐振业从未经受过如此直白而猛烈的洗礼。
他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胸口,只觉得掌心下“噗通、噗通、噗通”一下下跳得厉害,直叫他血气上涌,头脑发涨。
“齐兄,”秦放鹤终于推了一盏茶过来,“我?并非,也不能叫你一定去做什么,但你我?相?识一场,总有点真心话要说。举人,至少一个举人,你该拿下来。”
以他自身为例,秀才和举人,不亚于天壤之别。
前?者,尤其是齐振业这种非廪生,也没入地方父母官的眼的寻常秀才,真的不算稀罕,处境也只会比普通平民好一丁点儿罢了。
就好比去世的秦父,他也曾是秀才,并得乡邻爱戴,可最后又怎么样了呢?
只是一场疾病,便迅速摧毁了一个原本?美满的家庭,甚至最后连那?小小孩童,也未能幸免遇难。
何其可惜。
秀才尚且如此,更何况底层平民?当真没有半点抵抗风险的能力,能活着全?靠幸运偏差。
齐振业家中?有多少钱,秦放鹤不知道,暂时也没兴趣知道,但肯定不少。
当下他父母健在,正值壮年,尚且不惧,可以后呢?
等齐父齐母老迈,家产要交给谁?给齐振业?他是做买卖的料吗?
万一被某些底层官吏盯上,仅凭区区一个秀才,能护得住吗?
秦放鹤现在就能给出答案:护不住!
官商有别,随便丢出一点理?由,想弄垮一个商户简直不要太容易。
但如果中?了举人,一切就都不同了。
饶是地方官员,也不敢轻举妄动。
当晚,齐振业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伴着红叶寺做早课的钟声?,秦放鹤等人陆续从房间里走出。
秦放鹤才一出门,懒腰伸到一半,就见齐振业从路边掏了一把雪糊在脸上,“嘶嘶”怪叫着用?力搓洗起来。
洗完脸的齐振业看上去清醒极了,也精神极了,顶着被冻得通红的面颊对秦放鹤大声?道:“早啊!”
秦放鹤:“……”
良久,秦放鹤才幽幽道:“极冷极热,当心中?风。”
这家伙是真虎啊!
齐振业:“……”
难道你不该夸饿重振旗鼓了吗?!
早饭有豆腐粉条的素包子,还有一锅不怎么浓稠的小米粥,并两样看不出原貌的小酱菜,齐振业吃了,私下里跟秦放鹤叫苦,“果然白给的不好。”
真是一点儿油水都没有啊!
就这么两顿,他就吃得眼珠子都要绿了。
红叶寺的素斋好吃,但得额外加钱买,跟这个不是一回事。
秦放鹤忍俊不禁。
得了,知道吃好的了,便是彻底恢复了。
齐少爷终究吃不了这个苦,转头就找了负责的和尚,将一应素斋席面都订上了。
晌午便在西面院子里用?饭,里头有个小小暖阁,分?了几个包间,临窗而坐还能看见一截挂着悬松的断崖,截面险峻巍峨,另有重重积雪,自有一番动人。
秦放鹤和齐振业来时,半路时遇到另一群穿长袍的,便立刻想起昨天那?小沙弥说的,想必便是这些人了。
对方一行六人,年纪多集中?在二三十岁,看见秦放鹤和齐振业后,略吃了一惊,显然也没想到这样的鬼天气,竟还有别样傻子爬山。
双方都短暂地沉默片刻,然后就齐齐上前?,相?互见礼,又介绍起来。
那?群人来自湖广一带,乃是今年乡试刚中?的举人,此番是要进京赴会试来的。
他们隔得虽然远,但鹿鸣宴次日便启程了,又因?是赴试,可走官道,又直又快,饶是中?途也频频游览各地,也不曾耽搁,反而比秦放鹤等人来得更早。
打头两人一个叫杜文彬,一个叫康宏,都三十岁上下年纪,也算一表人才。
得知秦放鹤也是举人之后,纷纷吃了一惊,又细细问他师门籍贯。
这样小的年纪,这样的气度,必有名师指点。
若他此番也参加会试,未必不是劲敌。
秦放鹤素来忌讳交浅言深,不大想跟初次见面的人交底,只说了籍贯,师门却?糊弄过去。
杜文彬似乎不太有眼力见,还想追问,康宏却?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角,复又对秦放鹤笑道:“你我?同读圣人言,此番异地偶遇,也是缘分?,不如坐下说笑,如何?”
且不管这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可得知齐振业仅是秀才后,也不曾流露出轻视的神色,故而秦放鹤和齐振业对他们的印象倒还不错,便也应了。
众人相?互谦让着进到暖阁里,又请小师父将饭菜俱都挪到最大的包间内,一时谈笑风生起来,又说途中?见闻,好不热闹。
席间杜文彬又要文辩,被康宏拦下,玩笑道:“如此风景,你我?不如安静些,何须急在一时?来日高中?再发狂也不迟。”
众人听?了,连秦放鹤也跟着笑起来。
第49章 抵京
众人相互谦让着落座,因多数人同?为举人,又来自不同?省府,难较高?下,便以齿序定了康宏为主席,之后才各自安置了,将一张八仙桌填满。
康宏先以茶代酒开了席面,大家说些闲话热场,又相互道了字号,行了一回?令,就听杜文彬又迫不及待打听起秦放鹤赴京的动机。
康宏也是好奇,未曾阻拦。
秦放鹤摇头,笑道:“我比不得诸位,虽中举,终究才疏学浅,不过侥幸罢了,哪里就敢当真呢?此番乃是听了学里先生们说京城繁华,特来见识一番。”
毕竟年纪摆在这儿,杜文彬听了,先就信了七分。
想他?们也是自小?五六岁上?就开蒙,读了二十多年,才堪堪中举,这位子归兄才十来岁,难不成还是精怪托生的?
那清河府于科举一道,素来平平,这秦子归得中,未必不是矮子里头拔将军……
齐振业一言不发,只往嘴里丢了颗盐水煮豆,冷眼?瞅着席间个人装束和神色,不觉暗自好笑。
啧啧,子归这么说,你们还真敢信啊?
若说方才偶遇时,气氛多少有些微妙,可等秦放鹤说了本届不考,就意味着他?们短时间内不会成为竞争对手,康宏等人便肉眼?可见的热情起来,又要行酒令。
秦放鹤笑着应和,半点破绽也无,中间甚至还能适时引导一下话题。
短短一次交锋,他?就把这些人的背景猜了个七七八八。
众人皆穿绸缎,腰间亦悬挂荷包、玉佩,水头不差,想来家境不错,但? “不错”和“不错”,也不尽一样。
此六人之中,显然以康宏为首,依秦放鹤看来,倒不全然因为他?年纪最长,更多的还是家世更好、见识更多、排名也靠前。
每届乡试放榜过后,各府城衙门便会在第一时间将新晋举人名录上?报朝廷,朝廷汇总之后,再统一编撰成册,下发到各府州县衙。一为防止有人冒充行骗,二来也是地方留档,来日编入地方志,为读书人留名。
乡试乃是大事,名册往返皆由专门的驿吏走官道三百里加急递交,效率极高?,基本九月中旬放榜,十月初,距离远的最晚不过十月中旬,举人名册就能回?到地方衙门手上?。
新晋举人们若有意向,皆可凭借腰牌去?衙门看过,甚至是手抄副本,带回?家去?瞻仰供奉。
当日秦放鹤去?县衙办路引,又拜见了周县令,出了门就去?复刻了名册,故而本届全国新晋467位举人名录,都印在他?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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