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棠梨
“衙内好眼光。”曹掌柜笑道,“这是不可多得的?妙手之作。此砚本是……”
“我知?道,”顾影目不转睛,“这是端砚名家古二娘无意中得到的?一块石料。众匠人都?说这料色深浅不一,当中又有一块瑕疵,出不了精品,可古二娘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体会?到了它的?妙处。此后历经数月,用她高?超的?技艺制成这方?‘垂纶砚’。与其说是化腐朽为神奇,倒不如说,她是从砚石之中将这《垂纶山水间》的?图景释放出来,做成了人人都?能欣赏到的?形式。”
贵重之物,本不应该触摸。可是顾影情不自禁,伸手去抚过那桥梁,抚过山石和小?亭,曹掌柜微笑看着,并未阻止。
“想不到,衙内竟然知?道这方?砚台之中的?故事?,比我还要详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只是凑巧,从师长处知?道这段故事?罢了。”
顾影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第126章 负荆
这方?砚台, 她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她?身?为聂青鲤时,常常在老师案头看到的。
砚匠古二娘之妹古三娘,和老师是至交。当年古家陷入官司, 是老师上下奔走,救了她?一家性命。于是,古二娘专程来拜访,当面叩谢大恩, 又将自己舍不得卖出的得意之作相赠。
聂青鲤案头的荷花砚, 也是出自?古二娘之手。曾记得她递过砚台时还俏皮地笑了笑, 道:“小孩子用的砚台,不可太高?调, 但是你看,这里有我埋藏的巧思, 保证和别的同窗都不一样。”
想及此,顾影抱着一线希望问道:“曹掌柜,你这里还有没有古二娘的另一方?砚台?工艺虽然没有这一方?精美,但也是块上好的料子。雕刻为荷花叶的形状, 荷叶下遮着条鲤鱼,看似普通, 实则和其它荷花砚不同。”
曹掌柜沉吟一晌:“好似见过。衙内要得急切吗?若不甚急, 回头我们在仓库里找找, 送到府上去。”
“那方?砚对我很重要,多劳您费心。”
“衙内既然这样说?了, 我们必会?尽力的。”
顾影心中一定, 又将眼光流连在垂纶砚上了。
看到这方?砚台, 那《鲤跃龙门》里的人便历历在目,那些经历过的事, 仿佛就在昨天。
“无?情仙,你将旧物展示于我的面前,是因为你自?己也舍不得曾经用心刻画的人和事物吗?”
顾影知道,无?情仙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但她?知道,那方?砚台,一定会?被“找到”的。
就像聂青鲤这个人一样。
当顾影从思贤堂楼梯上走下的时候,手中也提了个绸布包。在众多好奇的目光中,她?带着衙差们径直走向街口,从容离去,任由旁人随意评说?。
“衙内,万先生?家到了。”
“好。”
顾影亲自?拿着最紧要的礼物,落了车。
眼看面前,是一座不起眼的黑漆宅院大门。门两边的青砖墙古朴厚重,暗红的屋瓦缝隙里生?着几枝牵牛花,随风颤巍巍的。檐下挂着题有“万宅”字样的灯笼,在那旁边的角落里,筑着个叠了好几层的燕子巢。
一望便知,这是个宁静安逸,积善积庆的小康人家。
以万先生?的身?份地位,就算住一所比这大五倍十倍的豪宅,也都使得。可她?就住在这街道旁的巷子里,闹中取静,表明的是安贫乐道的态度。
衙差要上前敲门,顾影摇摇手:“你们把这些东西留下,我自?己敲门就好。”
衙差有些不放心:“衙内,你自?家不记得,我们可都记得,这万先生?跟你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你自?己留在这,还不要被万家的人打出来啊?”
“咳,”顾影被说?得脸红,“没关系的。她?是我岳母,便是我长?辈。她?要打我,那我只?能受着。长?辈的教训么……这叫爱之深,责之切。”
“那敢情得打死你了。”衙差十分诚恳地推测。
顾影无?奈一笑:“不会?的。”
衙差们还想再?留,顾影解释道:“我这是来负荆请罪,也就是认错道歉的,带着你俩算怎么回事?再?说?了,万先生?她?是读书人,脸皮薄得很,万一本来可以原谅我,碍着你俩在场,她?一嘴硬,又不认我了,岂不是坏了我的大事?”
她?说?得像真的一样,衙差们听了,就有些犹豫。
顾影便从袖子里摸了些碎银子,塞在她?们手里:“姐姐们,你俩要是不放心呢,倒也不必走远。就在那巷口的饭馆里,要两壶酒,切点卤味,吃吃喝喝,舒舒服服地等我。我在这边完事了,就去寻你们,啊?”
“这……怎么好要您的……”
“客气什?么?姐姐们陪我转了这一大圈,应该的应该的。”
顾影笑脸迎人,话说?得很亲热,衙差们虽然发觉她?和从前确实不一样,但也觉得,如今这样比从前好相处多了。于是又发自?内心地叮嘱了好几句,这才拉着车走了。
顾影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几天来,她?用心良多,和身?边的人打交道,套消息,很少有这种单独待着的时刻。想想敲门之后?将要经历的事,真想让时间凝固片刻,让自?己在这门前站得再?久些。
万事开头难,来吧!
她?深深吐纳,舒展眉眼,上前敲门。
只?听里面有人应声:“没闩!自?己推一下吧。”
顾影心想:“万先生?家里,竟然这般随意啊。”伸手将门推开,跨过门槛。
没曾想,不见应声之人。只?好一边向内张望,一边询问:“请问,万先生?在家吗?”
“咦?”一个身?穿短衣的男子,从拐角处的柴房赶出来,随口回应,“不是福子回来了啊?”
他只?见是一个穿长?衫的人站在那,原以为是拜访万先生?的仕子,走近了一看,觉得眼熟,却反应不过来是谁。又仔细看看顾影的面目,只?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你……你是?”
“我是顾影啊。”
顾影知道,是因为她?和从前的顾衙内穿着打扮不同,所以这县里人见了她?,都是这样眼熟却不敢认。
以前的顾衙内,喜欢穿金戴银,衣裙也鲜艳张扬。她?可是翻遍了箱笼,才找出两三件素净衣裳,一套银制的五兵簪,穿戴成眼前模样。
这万家仆从,即使听了她?自?报家门,也不敢相信。
“顾影?哪个顾影?”
“我是顾县令之女,万先生?之媳,本宅的少夫人。”
“哎妈呀!”
这男子终于是听明白?了。
这不就是那不学无?术的衙内,霸占公子的色坯,万先生?烦恼的源头,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吗!
“那个——”
“妈呀……妈呀!你你你别过来啊!”男子眼望着顾影,一步步后?退,反手抄起墙边一支筢子,像长?枪似的举在身?前防御着。
顾影还想解释,走上前一步:“您听我说?——”
“啊!!!来人哪!!!顾衙内她?找上门来了!!!”
呵!这人的嗓门,简直声震云霄。
这院子占地并不大,这声叫喊,足以调动所有人马。于是在顾影被筢子怼出门去之前,院子里已经奔出五六个人来。
顾影抬眼,刚看了一看,就愣住了。
这穿书生?衣巾的中年女子,和她?身?边的男子,像她?找到的那方?砚台一样,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老师!师夫!”
她?也不管这称呼会?不会?露馅,可若是不喊出来,真的对不起此刻的心情。
她?当然知道,在这出戏文?里,她?心心念念的授业恩师和师夫不但不认识自?己,还会?痛恨她?。但她?是跳出戏文?,知道真相的女主角,只?为重逢而欢喜,不为误解而伤心。
天啊,天啊!
无?情仙准备了这么大一个惊喜吗?
顾影眼眶都有些发热了,一脸控制不住的笑,显得傻乎乎。
“畜生?!老师是你叫的?想做我的学生?,你下辈子投胎也不可能!”
万鸿博哪知道顾影这番心事?一看这张脸,千仇万恨一股脑烧上来,丝毫不顾自?己的形象,破口大骂。
若不是郎君死死地拉着她?,她?已经冲到顾影面前来撕扯了。
“唉,你放手!”
“夫人你冷静些!”
师夫还是和原先的人设一样,是个谨慎的男子。很多事情看似疑难,在他眼中却有条有理,都能妥善解决。这点和阿光极为相似。
顾影眼圈一热,硬是忍住了。
眼前的情景提醒着她?,这已经不是《鲤跃龙门》的故事,而是另外的戏文?,有另外的任务。作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应该利用熟悉的人设去推进剧情,而不是纠结在过去,给大家徒增困扰。
她?拨开筢子,向万鸿博的方?向走了几步。
“岳母大人!儿媳今日是特地来负荆请罪的!”
万鸿博已经气到极点,两眼红彤彤的,眼看就要落下泪来。却坚持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
“谁是你岳母?你给我滚出去!”
正在大家僵持之际,忽而传来一个欢乐的声音。
“咦?门口怎么放了这么多箱子盒子?”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胳膊上挎着个小筐,一边问话,一边笑嘻嘻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待看清院子里的阵势,他那笑容就有些维持不住了。
“阿忠叔,你们这是……”
顾影都不用转头去看他,只?听这两句话的语调就能确认,这是那个一贯跟在阿光身?边,换汤不换药的“贴旦”。
那么,万氏儿郎一定就是阿光。
这一步,走得太对了!
阿忠叔面对顾影,眼看她?忽然两眼放光,冒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顿时汗毛直竖,浑身?不对劲。而福子没注意到这些,他只?看见顾影的后?背似乎很陌生?,好奇这客人究竟是谁,于是又绕到她?身?前看了看。
顾影看着他的脸,就觉得特别亲切,冲他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啊——!顾顾顾顾……”
一旦看清楚顾影的长?相,福子顿时吓得一蹦三尺,嘴里吃了螺蛳似的,只?是“咕咕”不停,到底转不过下一个音来,活像只?小鸽子。
阿忠叔又惊又怕,筢子往前连连捣着,口中招呼:“福子!快过来!”
与此同时,万郎君在叫:“阿忠,把筢子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