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棠梨
“阿光若是?爱看这模样,我不?上药了,专留着给你看好不?好?”
“你——!”
这几?句来往,让阿光感觉熟悉。
回忆里的凶恶不?复存在,有些?讨好,有些?油嘴滑舌。受一点点苦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有一点点机会就要说些?俏皮话,好像在努力地表达喜欢,但总那么拙劣,让人高兴不?起来。
这是?戏文中?常见的顾影。
想起先前,无?情仙所说的“她醒了”,好像懂了。
同时,阿光也松了口气。
这个顾影,虽然也有很多不?完美,但并不?凶暴。她至少不?会直接带着恶奴上门来□□烧,而是?迂回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唯一有把?握的筹码,是?她的“喜欢”。
“那么,我也能利用这喜欢,转变成我的优势吧。”阿光这么想的。
他走上前,把?手中?药盒递给万郎君,道:“爹爹,用这个吧,不?会留疤。”
万郎君接过来,抚了抚阿光的肩,父子两个交换了一下眼神,确定彼此想的一样。万郎君便拿帕子包在手指上,轻轻沾了药膏,去擦顾影洗净的伤口。
万鸿博看到这里,觉得气氛完全不?对:“你们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先前都说好了,完全不?原谅,说好了一定要闹翻,一定要和离,这才几?天的光景,她今儿一上门来,你两个全变了卦了!一个亲自上手照顾,一个专门跑来送药!这畜生做了什么,你们全忘了不?成?”
万郎君和阿光都望了她一眼。
“看我做什么!”万鸿博气道。
“那个……”顾影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岳母,今天这事是?个意?外,岳父和郎君只是?出于?好心,您别责怪他们。”
万鸿博气得胸口疼:“这是?我的宅院!你个小畜生莫名其妙跑来闹事,现在还对我家指手画脚了?你也配!”
万郎君小声提醒:“夫人!”
顾影生怕矛盾再扩大?,赶紧诚心解释:“岳母大?人,我真的知错了,真的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混账了,我全都改了!”
万鸿博也不?看她,从鼻子里轻轻“哼”了声。
顾影又道:“我这几?天,在家勤奋读书……”
“哈!”万鸿博气到失态,“你读书?编,接着编,街边最扯的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编!”
“我真的读了!不?但读,我还读得不?错!”顾影一改方才怂哒哒的模样,“不?信的话,您可以随意?考较!无?论是?作诗作文,还是?实策,只要您肯问问我,您就知道我下的是?什么功夫!”
“你……”
虽然表面被硬噎了几?句,但万鸿博忽然想到一点,静了下来,只在心里默默想着:
“奇怪了。这纨绔从前只是?无?法无?天,我所顾忌的,只有顾县令背后的濮阳顾氏,从不?把?她小畜生本人看在眼里。不?料今日这一登门,人还是?这个人,却好像有什么地方完全不?一样了。”
第128章 立雪
这当然是顾影有意为之。
从她对万鸿博说第一句话起, 她就认定了,万鸿博便是她记忆中的恩师。
于是,她试着回忆恩师的兴趣, 对症下药。讲出的话就像是钉钉子,一锤锤都砸在万鸿博的关注点上,令万鸿博无法逃避,必须要正视她, 忍不住不回答她。
这些试探, 并不针对角色本身, 而是对抗无情仙所用。
无情仙创造戏文背景的时候,会设定出固定的角色, 遵循着固定的性情套路,沿着一条固定的命运轨迹前?行到尽头。
而顾影这位女主角, 作?为戏文的中心加入进来,和配角的命运轨迹必然有相交的点、并行的线,就有改变配角命运走?向的机会。
无情仙才不会轻易如?她所?愿。
曾经,顾影靠着半生不熟的掌控力, 能影响无情仙的造物,将其?她角色全都收归己用, 占尽了优势。如?今无情仙法力见长, 在戏文情景中, 给角色命运添加的制约条件越来越多?,让每个?角色都在其?位谋其?政, 不会被轻易影响。
顾影在县衙生活这段时间, 着实体会到了偏离中心的感觉, 什么事?都不如?她的意。这才一心想要到万家来,试试有什么突破口。
在看到万鸿博面貌的那一刹那, 她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争取到万鸿博的同情和帮助!
可对万鸿博来说,顾影的试探,似乎是跨过了她心中最难以?言说的边界,让她感觉被冒犯,同时又被牵引着思绪,竟不知如?何制止,有如?芒刺在背。
“她说,考她什么都行?她会个?……咳咳,不可口出恶言,只是自己想想也不行,我?要稳住。”
眼看她的脸色变了几变,顾影脸上疼,心里美,赶紧趁胜追击。
“岳母大人!子曰有教而无类,您既为天下仕子之师,当然也是我?的老师。老师考较学生,又有什么奇怪?只有学生不敢应,哪有老师不敢考的?您尽管出题!”
哪个?老师不喜欢上进的学生?见她自信满满,万鸿博心中顿时多?了纠结:“她究竟学了什么,能让她有这种自信?”
忍不住开口,仍是不肯给好脸色:“我?虽被天下仕子拜为师傅,但我?心中任可的学生,只有那些为人清白、苦心钻研学问的才女。像你这种纨绔子女,只为人前?夸口,做些表面功夫,能学到什么?你的所?谓课业,根本不值得?我?关注!”
只要她肯开口,顾影的目的就达到了。她说得?再激烈,都能用预备好的话语来应对:“您不肯考较我?,并非因为不信我?的资质,而是您怕我?真的有天分?,您怕自己不得?不认同我?。”
万鸿博口中斥道:“胡言乱语!就凭你平日言行,也知你必是腹中空空!不要纠缠了!”
心中却像被小耗子挠着一般,又痒又疼,没来由地恶心,却掩不住好奇:“可是……她究竟学了什么……能这般自信……”
顾影面上露笑?:“岳母大人。不,今天我?登门拜访,向您请教学问,原也该叫您一声?‘老师’。您看,我?真的下定决心要改正一切,无论是功课,还是待人,我?都做好了准备。”
万鸿博心乱如?麻,将身子背过去?,手指揉捻,眉头紧锁,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冷静。
“是了!这一定是个?陷阱。我?要坚持自己的原则,万万不能上了她的套,反被她牵着走?!”
顾影才不能静等。
今日的形象,必然是“求知若渴”,越急迫越好,留下的印象越深刻越好。
“老师还不知道,在今天登门之前?,我?见过县学的赵先?生一面。她对我?说,只要向善向学,就是知明之人。我?知道,您的能力和眼光强过于她,您一定也能看到我?是快好材料。我?相信您有您的原则,不会放弃有决心有能力的学生,哪怕她从前?是个?纨绔,您是不会在乎世俗标准的!”
“谁说我?不在乎!”万鸿博再次怒火上冲,“你少拿德亭先?生的场面话,在我?这里挑拨离间!一般的纨绔是你这样的吗?你在河东县做过多?少恶事?,轻飘飘一句‘改了’就想一笔勾销?做梦!”
“老师!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真心想要学习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学都不算晚。前?朝史书中记着,出身工匠,甚至奴隶、囚犯的人,通过学习,也能成为有名的将军、丞相,我?为何不能自新?这不是老师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的。”
万鸿博怒道:“那你去?找别人学啊!普天下教人学问的先?生何其?多?,便是县学也没有上锁,你偏偏来找我??你自己扪心问问,是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自然有些虚荣,毕竟您是天下最出名的先?生。”顾影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也不退缩,“可是,我?想在您门下学习,是因为您和我?的关系最近。”
“谁和你——”万鸿博忽然想起还没有和离的事?,“你个?畜生,这时节想起这层关系?晚了!”
顾影忽然笑?了笑?。
恩师呀,为人还是如?此单纯。她听这句话不觉得?是威胁,而觉得?是修好。
幸好站在此处的是顾影,不是无情仙创造的顾衙内。幸好恩师没有错付了信任,还能被她不记得?的学生再保护一下。
于是她说:“希望老师给我?一次机会,只一次。”
万鸿博怒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为了县试,才来走?举荐门路吗?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我?心中人选已定,轮不上你这纨绔女!”
顾影一点也不恼:“我?并非急功近利,只为这一次推荐。我?是真心想拜在老师门下,希望老师给我?机会!”
万鸿博见她油盐不进,心里说不上的恼火。
“若不给,你怎样!”
顾影道:“尊师重道。老师不收我?,我?只有继续求恳。古人为求名师教学,留下了程门立雪的故事?,我?的决心也并不差。”
“随便你!”
万鸿博拂袖而去?。
一直在旁静默站着的万郎君,看了看她的背影,又带着些意外的神色看了看顾影。
顾影躬身,深深行了一礼。
再抬起头来,只见万郎君向她轻轻一点头,就携了阿光,转过厅堂屏风,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父子两个?去?阿光房里,刚落了座,万郎君就叫来身边的管事?,吩咐:“哪能真让衙内立在外边?你们去?请她坐在厅上,好好地待了茶果就是。”
管事?有些不解,福子也摸不着头脑:“郎君!那恶人要站,就让她站好了!她都说了她要程门立雪,咱们家不是城门,也没下雪,已经很便宜她了,干什么还好吃好喝好招待啊?”
万郎君也不怪他顶撞:“因为先?生已有三?分?同意了。”
“啊?为什么?”
万郎君道:“前?几日,咱们也到街上打听了。而今人人都说顾衙内落水之后,将前?尘往事?一概忘干净了。先?前?我?还不太信,如?今一看,和原先?确实不一样,为人比从前?真诚得?多?。和先?生一番强辩,讲得?头头是道,竟然还知道‘子曰’了。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这一落水,若真能浪子回头,倒也是件好事?。”
“那么,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要考验她,看她是不是真有立雪的决心?”
万郎君笑?了笑?:“应该是的。最后没把话说实在,想来是已经松动了。”
管事?得?了解释,终于放心地展开双眉:“我?这就吩咐厨房。”
“慢着,”阿光插话,“不要给好茶,不然还显得?我?们很欢迎她了。”
方才屋子里气氛轻松多?了,这么一提,大家都想起他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顿时觉得?不该就这样原谅。
管事?离开之后,阿光就打开礼盒,和万郎君一起看了那方砚台。
万郎君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一看便知:“是绝好的端砚,好料子,匠人又有巧思,莫不是那个?很有名的古家之作??”
阿光冷冷道:“她倒是很用心,将这东西拿来放在我?这里。我?定然不能私留,要呈给娘亲,娘亲见了,不可能不想要。”
万郎君轻抚砚台底部的印章,感慨:“这一落水,整个?人的品味意趣都变了……”
阿光早就想提醒这句:“就像换了个?人。”
万郎君轻轻点头:“你这么觉得?。”
阿光虽见了顾影,心里也不能放松。
他不想走?既定的套路,不想懂事?原谅,不想围着女主转。管她这出是什么戏,管她以?后是荣华富贵还是坐吃山空,他不想参与?她的故事?了。
不接凤冠,又如?何!
“爹爹,依孩儿?所?见,还是早日办了和离的事?为好。虽然她现在人模人样的,可以?前?毕竟是那样禽兽不如?的性子。这次落水忘记了,下次落水又想起来,该当如?何?更何况,就算她改好了,她背后还有顾县令,县衙里人人凶恶,难道人人都改好了?孩儿?不愿再回到任人摆布的地方去?了,请爹爹一定为孩儿?做主!”
“是啊。”万郎君点点头,“可是,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如?今还未和离,你们名义上依然是妻夫。她既然到家来了,你也收了这礼物,按照规矩,是该正式见个?礼,才能算得?上周全。”
阿光知道这些规矩,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他脑海里浮起一首旧歌谣:“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妇。长跪问故妇,新人复何如?……”
就算和离,日后若有偶遇,还免不了要长跪问候,还要关心新人将前?妻照顾得?好不好。他的姻缘是他不愿的,但没有人会在乎这个?,只在乎的是他吃苦的姿态好不好看。
他必须好看。
即使头上带着伤,心里委屈,也要上前?去?做好夫郎的义务。
可这又为什么,凭什么,是他的义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