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棠梨
这时候,阿光已?经上前几步,走到?戏台边缘,居高临下望着她。
他?从没欺负过?别人?,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羞得脸上直发热。幸亏是在粉墨遮掩下,别人?看不出变化来。
做了坏事?难免心虚,他?讲话时就提高了声音:“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蝼蚁尚且偷生呢。你当着这么?些人?,平白无故要我的命,闹成这样,却?怪我对你发难?”
以前,他?就知道?,他?和他?周遭的人?,在乎的人?,大家的命运,都是得无情?仙说了算。他?就想着:“总是要小心着些,多?多?周旋,伺机而动比较安全。”
可回?过?头来想想,当时非但?想错了,还错得离谱。
看看现在的情?形吧!
一步退,步步退。直到?现在,全走歪了。
这情?形恰似《乌龙院》的戏文。那阎惜乔,手里把着宋公明与梁山的晁天王结伙的铁证,却?不会使用。瞎着心眼,计较了多?半天,竟把这要命的勾当拿在手里,只?向宋公明讨“改嫁张文鸢”的休书。
像不像他?自己?他?明知无情?仙出了岔子,一分为二了,倒也是把握了大好的机会,可是他?只?顾着和影子重逢,倒想起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反而徒增烦恼。
现在可好了!影子飞黄腾达了,无情?仙合二为一了,只?有他?自己,没头苍蝇似的混了一遭,把大好的性命都快作没了。
身为头路的旦角,能把戏文唱到?这个地步,恰似那没眼色的阎惜乔,自己往那刀尖儿上撞。
而今,无情?仙就像那宋公明,敷衍到?头,终是起了杀心,要当着李大帅的面,开枪打他?了。
嗨!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既然错了,就错到?底!
总归现在是死前最后一刻,他?反而觉得,自己这胆子,前所未有的壮。
他?便问这戏神仙:“这平州城是你造的,但?是,你就能为所欲为了吗?我且问问你,李大帅这些威风,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我赋予她的!”
巩季筠用手抚了抚脚踝,受伤的地方立刻就好了。她扶着戏台边缘,慢慢站起来。说话的时候,唇角一直挂着点得意的笑。
可阿光却?要说:“不是。是昨天在街上吃枪子儿的士兵,用她们的命换来的!”
巩季筠不以为然:“那些兵也是我造的。”
阿光又问了一句:“那你可知道?,你的钱,又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用我自己的法力变出来的。”
阿光轻轻一笑。
“没错,你能变出来。或许是变得太容易了吧,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这平州城的运转,并?不是靠你。
“你想过?吗?在你调快了时间,一下子度过?好几天之后,你的商号、曾三小姐的产业,那些账面流水,乃至一整个平州城的各行各业、衣食住行,都是怎么?维持的?”
巩季筠不屑道?:“我是排戏,又不是账房,从来不用看账目进出,自有金山银山供应。”
阿光轻轻摇摇头。
“你还不懂吗?你的财富,是搜刮了平州城所有戏中人?的脂膏。
“从你创造了这个戏台,就有我们这些,你看都不看一眼的贱民,不知自己身在戏文里,一直在拼命地劳作,才撑起了这座城!
“而你,你只?会用自己这‘巩季筠’的壳子,占据高位,层层盘剥、压榨,换来自己一身华贵荣光。
“所以我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有,你凭什么?要我的命?”
巩季筠也冷冷笑了一声。
“我竟然不知道?啊,你如今主意这么?大了?
“那我问你,你说我只?顾着占位和敛财,那你呢?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所想,无非也是怎么?摆脱穷困,最好能成名成家。所以,一旦你见了这个机会,就立刻冒险撇下我,去走曾馨的门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而你如今吃里扒外?,又落在我手里。若是不毙了你,都对不起我这巩大小姐的身份和性子!”
“你以为我还会怕你吗?”阿光淡然应声,“无情?仙,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戏中之人?各有各的意志,让戏文发生变化的,并?不一定?是你。譬如今天这个场合,你一定?毙不了我。”
“呵!你又知道?什么?了?”巩季筠恨恨道?,“你以为我不敢?还是不愿?”
阿光面色平静:“我说你不能。”
“开什么?玩笑!”
“无情?仙,你只?念着这是平州城里大家都在的场合,却?忘记了,这是李大帅当上新总统的第一个节庆。她不可能让你在这里对我动手,给平州平添乱子。”
“呵,小嘴叭叭的,说得这么?有把握?那我更要让你看看,这戏究竟听谁的。”
说着,巩季筠手一扬,手心出现一把精致的手抢。
“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阿光眼睛盯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双眉一舒,嘴角轻轻扬起。
“你来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凭空出现了另一人?的声音。
“住手!”
随着这声呼喝,一个穿着军装的背影,忽然从斜向撞了过?来,熟练地抓住巩季筠拿枪的手腕,一翻,一拧。
夺下手抢的同时,那弹匣子也随着滑了出来。
细小的弹头错杂落下,在地上磕出几下轻微的响声。
“顾影?!”
巩季筠喊出这一声来,脸色就又变了。
戏台上,阿光一愣。
巩季筠背对着众人?,所以她没有看见,就在顾影夺下手抢的一刹那,刚才被凝固住的时间,重新开始运转了。在场的人?,也都接续着刚才的动作,各自望着台上台下这一出难得的闹剧。
顾影理所当然,阿光出乎意料,巩季筠刚刚得知。
“巩大小姐,这是干什么??”
顾影面上笑着,伸过?手臂,看似亲热地挽起了巩季筠的手,实则是牢牢钳制着她,往李大帅的座位而去。
李大帅望着她们,笑道?:“影丫头,你的手可真够快的。”
“多?亏大人?栽培,属下只?是尽力训练而已?。”顾影挂着礼貌的笑容,“幸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能为您排忧解难,是我的荣幸。”
“哈哈哈,小嘴儿太甜了。”李大帅打个哈哈,转向巩季筠,“筠丫头,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冲动,说掏枪就掏枪。这台下都是贵客,你怎么?还这么?任性?”
时间,再没有凝固起来。
阿光心中倒有些快意。
“无情?仙肯定?尝试过?了,但?顾影在这里,戏文就这么?演下去,再容不得她作弊了。”
有顾影拖延一时,他?赶忙转过?身去,小声让戏班其她人?回?后台躲着,只?剩他?自己站在戏台中间,看着席间的动静。
巩季筠当然记着,刚才阿光就说,李大帅不可能让她发出这一枪。现在李大帅、顾影、阿光,这些戏里的角色,一个个都不听她的使唤,她心里却?还是想不透这些事?的关键所在。
一股邪火烧将上来,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热辣辣的,一肚子脾气没处使唤。俏丽面庞上戾气横溢,两脚都站不住了,直把那小皮鞋,在石板地面上跺得像敲鼓似的,咚咚直响。
“干娘!我忍不了!我一定?要——”
“巩小姐稍安勿躁。”顾影在一边淡淡打断,“总统大人?当然是向着您的。请您也拿出些孝心来,别再在这公开场合闹小脾气,坏了总统大人?的大体?。”
“顾影,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和我干娘说话,哪有你一个下人?插嘴的份?”巩季筠迁怒。
“巩大小姐慎言。军队可不是你家的宅子,我也是登籍在册的军官,这里没有什么?‘下人?’。”顾影针锋相对。
“嗳,都少说两句。”李大帅有些不耐烦,“筠丫头,影丫头是自己人?,你闹腾她干什么??影丫头,你说,筠丫头要出气,庆典也不可耽搁,若是把她们都交给你,你要怎么?办?”
顾影眼神一冷,看也不看戏台的方向,俯身恭敬地答话:“大人?有所不知,这戏子与我,倒也有些旧故。不敢瞒您,我不知道?巩小姐所说的‘是她的人?’是什么?意思;但?是,早在我从军之前,他?就是我的人?了。”
“哦?”李大帅来精神了,“刚才,筠丫头还说曾小姐和她抢人?,现在你又出来认下。这戏子到?底有什么?好处,叫你们三个争他?一个?”
顾影倒不在意:“大人?取笑了。从前不过?近水楼台,我去从军之后,他?年纪还小,情?意浅薄,投靠了别人?也是正常。毕竟,男人?嘛,心思最不坚定?,哪家有口吃的,就能上哪家的炕头,您说是不是?”
“哈哈哈哈!你看得真开啊!”李大帅大手一挥,“这种浪荡货,你还要他?作甚!”
“大人?说得是。”顾影眼神一闪,“他?不过?是个粉头戏子,我也没什么?好迷恋的。我之私事?,和大人?的事?比起来,也不值一提。大人?有所不知,之前在大人?未入主平州时,他?就唱过?些违禁的戏文,被我教训过?。这次又是他?搅扰了花朝庆典,我更不会手软,一定?会秉公处置的。”
在场不少人?都听见了这话,顿时小声交头接耳。
曾馨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一转头,就向戏台上的阿光问:“她们胡说八道?,是不是?”
阿光心说:“看现在的曾三小姐,眼神举止,和那天合演时的模样相同,却?和后来在书房里见到?那位不同,这才是‘净’本人?吧?”
既然是净角,想必眼里不揉沙子,不愿理会乌糟的事?情?。干脆就把她摘出去,别让她卷进无谓的争端里。
阿光想明白了,也就坦然了。
“她俩说的都没错。三小姐,蒙您错爱,我确实有些过?往的旧账,也不是什么?纯洁无辜的人?。”
快到?三月的天气,春风和暖,曾馨站在戏台前,却?好似整个人?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她刚从无情?仙手里懵懂地独立出来不久,如今脑海里的记忆,都是阿光为人?坚韧、性子耿直等。她一向颇有好感,还在私下里想过?那么?两三回?:“巩季筠手段肮脏,他?如今脱身,只?怕会不得安宁。在饭店安置,终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我就纳了他?做个侧室。一来好绝众人?之口,二来他?与我也志趣相投,岂不好?”
而今,他?亲口承认,他?和那两位……那两位她不屑于提起的蝇营狗苟之辈,都有不寻常的往来!
“是我看错了人?吗?”
她愣愣地望着阿光平静的面孔,心里翻腾着各种问题,却?一句也说不上来。
第92章 监会
顾影自然听到了那边的动静。
她在巩季筠撒泼, 李大帅说服等混乱中,抽空抬起眼来,把探究的目光一直延伸到戏台上。
只见阿光还低头望着曾馨, 两人静静地站着。离得这么远,看不清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也不能直接知晓, 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看曾馨这僵直的模样, 只怕是阿光认下了我说的话。”她眯起眼睛想, “这是不是在给?我信号,把他一己的安危交给我了?”
忽听耳边, 李大帅笑着说:“好了好了,都交给?影丫头, 你就放心?吧。”
顾影听得提了自己,就回身来。只见巩季筠两眼红红,撅着嘴,一脸的不服气, 但是不再吵闹了。而李大帅,正一脸慈和的笑, 拍着她手?背, 小声哄她, 又抽空抬起脸来,向顾影递了个眼色。
顾影心?领神会, 点?了一下?头, 走到一边招手?:“来人!”
现在, 整个场子都在看她的,果然是头路生角, 万众瞩目。
可她心?里?,还没有完全的主?意,只得针对矛盾的中心?。
那就是阿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