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棠梨
“什么事?”
“李大帅坐了总统府了!”
阿光淡淡一笑:“这怎么不知道?昨晚那个阵仗。”
掌柜的摇头:“今早上,总统签了十?几张谕令, 对各行各业都?有训示。”
阿光心里一凛:“怎么?”
掌柜见他听得进,脸色好了一点。
“无非是?一样儿?——在花朝节,办一个各界拥护新总统的联欢,所有的前朝世家、商会首领、平州城里有点头脸的艺人,都?得聚在一处,把新总统上任如?鱼得水、歌舞升平的繁华气象做给天下人看。”
“花朝节?二月十?五?那不是?过过了?今儿?是?二月十?九了呀。”
掌柜摊开?手来,苦笑着应道:“谁说不是?呢!可这新总统的一号手令,您猜怎么着?不说国家大事,单单一纸公文?,就规定把花朝节挪到二月二十?五了,以后节庆,就按这个日子过。”
“啊?”阿光的脸上,说不出是?笑还?是?为难,“可是?,节庆是?按着物候来的。十?五日欣欣向荣,百花绽开?,才叫花朝;到了二十?五日,百花都?开?过一轮了,风一吹,地上都?是?残瓣,看着不颓丧吗?”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掌柜咋舌。
阿光想起自?己看过的一篇志怪笔记。话说大唐时,武氏皇后以男子之身登基为帝。因其?牡马解祠(见作话),颠倒女子为尊的礼法,被人议论和轻视。于是?武后向百花耍威风,要百花在冬天开?放,为他庆寿。
如?今,李大总统强改节令,庆祝自?己的成功,真?像这个故事所讲的一般。
阿光皱着眉,又问掌柜:“这新的花朝节,要怎么个过法?”
“别的不太清楚,但?是?吩咐咱们梨园伶人和各家曲艺人都?备上拿手好戏,肯定是?要唱个大堂会的意思。”
“那是?得多大的堂会?平州有名的梨园子女,从早唱到晚,也未必能完事。又叫了那些小艺,吹拉弹唱的,排得开?吗?”
“哎,说不好。就是?这么吩咐的。”
阿光心领神会:“看样子,她们用?不用?是?一回事,我?们去不去是?另一回事。当真?不去,只怕是?不行。”
“正是?这个理。”掌柜又叹了口气,“您还?不知道。今早上,谕令传到三义社?的时候,李奶奶和闻小姐,都?已经上了火车了。本来约好去姑苏演出,早就定下的事,就该今早上走。可李大帅——唉,现在得叫大总统了。总之,派了顾副官,截停了火车,硬说她两个抗命反动,把人直接押了回来!”
“顾?”阿光愣了一愣。
“可不就是?……您那位……”掌柜欲言又止,但?意思总是?到了。
阿光冷笑一声,不阴不晴地道:“顾大人当真?好威风。想必若是?我?也不愿接这堂会的差事,她都?不会手软。带人一堵,锁链一套,配着我?今儿?穿的铁锈红衫子,可不就是?一出现成的《起解》?接下来,再给我?来个《三堂会审》,好给新总统邀一功。”
“杜老板,慎言哪。”
“哼,要杀要剐,叫她冲着我?。皱一下眉头,我?跟她姓。”
阿光眉毛倒竖,发火的样子倒比平时娇俏几分。
掌柜的听了这话,看这神情,明白了他的意思。
“杜老板,即便不愿……也还?是?继续忍着吧。开?罪不起。”
阿光不愿旁人跟着担惊受怕,便泄了一口气,貌似无奈:“唉,我?一介伶人,和她天差地别的,纵然心里怨恨,又能怎么样?”
掌柜点点头,应和一声。
来都?来了,阿光便跟掌柜的一起,整了戏码,誊写到戏单上。
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看不清戏神仙安排李大帅篡江山的戏码,究竟用?意如?何。
从这天起,平州城各家戏楼,都?挂出了停戏待定的招牌。各家伶人、艺人,都?在筹备这场铁蹄下的堂会,各自?忙碌。
阿光所在的饭店,真?是?神了。他在房间里吊嗓子、练武戏,动静虽大,却不会影响到旁人。
或许是?戏神仙有意为之,何妨物尽其?用??
只是?那以后,顾影再没有来找过他了。
有时候,当他练起《醉酒》、《断桥》、《汉宫秋》这些饱含幽怨之情的戏来,心里也会有些牵挂她。可转念想想戏中人的下场,这点绮丽心思,就成了警醒。
花朝堂会前夕,一切都?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二十?四日早,总统才通过教育部下了一道指令:从二十?五到二十?七日,连做三天堂会,每天分作上下午两场;期间开?国宴,招待新国民议会成员和社?会各界骄子;还?专门请来了友邦人士,将堂会的盛况通过最时髦的无线电波,传到华夏各地去。
于是?二十?四日下午,平州艺人齐聚在教育部里,商议堂会的戏码、艺人次序等事。
教育部是?主理文?化宣教等事的衙门。这次李大总统改换江山,这一衙门的人却没换,仍是?熟人熟脸,倒让梨园各家松了口气。一切商议定了,各家各自?做最后筹备,心里也终于踏实?了一点。
阿光她们的戏,定在第二天下午,招待商业人士的场合。
中午,戏班到场,简单吃了些饭,就开?始梳妆。阿光始终有种心神不定的感觉,似乎危险将近。
无意中,听到跟包的小丫头在悄悄议论。
“幸好咱们赶上这场,戏台下面都?是?旧世家。”
“要说最懂得戏的,还?得是?世家子女。而且,咱们三小姐也在台下坐着,想必咱家的角儿?看见了,就安心多了。”
阿光听了,心里更是?别扭,却不知由来。
待登了台,专心致志演完了戏,他才悄悄松了口气。
戏台下响起掌声,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世家女儿?们眼神热切,望着台上行礼的伶人们,却没人敢放声叫好。
唉,本该是?尽兴挥洒、尽情欣赏的好戏,却成了这么冷落的模样。
稍一走神,只听皮鞋跟“笃笃笃”一阵清脆敲击,久未见面的巩季筠,穿着身时新的洋装,整个人就像一阵香风似的刮了过来,卷到李大帅身边。一口一个“干娘”叫着,甜甜的笑声如?银铃,倒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你这孩子,瞎凑热闹。上午看戏还?没够?下午又蹭过来。”
李大帅笑声宏亮,看似是?数落,实?则只是?玩笑。
巩季筠撅起嘴:“干娘,孩儿?都?说了,要干娘做主,帮我?出口气。现在人都?齐了,择日不如?撞日,我?想把事办了。”
“人齐了?都?在哪?”
巩季筠手往戏台上一指:“就是?这吃里扒外?的贱人。”
“嗯,我?就知道。”阿光心里反而镇定。
迎着她手指来的方?向,用?冷冷的眼神回望过去,看她究竟要如?何发落。
主人席上,李大帅哂笑一声,看也不看台上的阿光一眼,只是?笑着哄巩季筠:“那不过是?个戏子,还?能欺侮了你啊?”
“干娘有所不知!我?养那戏子几年了,他的身契在我?手里,人也是?我?的。可是?这贱人水性杨花,一转身就勾搭上了曾三小姐,现在都?不应我?的差使了。”巩季筠抬高了声音,“曾馨!我?之前找了你好几趟,本来想好好商讨他的去留,你都?避而不见。我?听说,他搭班这个月来,可是?成了你们家的摇钱树,你别想占了便宜就当缩头乌龟!”
戏台下,曾馨霍然站起身:“巩季筠,你不要血口喷人!杜红鹃的身契是?和春兴班签的,归他师傅王雁芙所有,在王雁芙离京的时候就勾销了。再说了,他本就是?秀苗,何用?你栽培?你那叫作践!”
“嗳!”李大帅摆摆手,“大惊小怪!我?以为是?多大的事,不就是?争个戏子?还?是?残花败柳,不值当。”
巩季筠急忙摇着她的手臂:“干娘!事情是?小,孩儿?丢脸事大!这戏子我?养了几年,真?是?刚到手,都?还?没玩够呢!曾馨明知道这些,还?抢我?的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曾馨冷笑一声:“这可说实?话了吧!曾某眼里不揉沙子,见不得霸占强求,这才把他拉出火坑。但?是?我?和他以戏文?论交,像你说的那些苟且之事,我?可没做过,身正不怕影子斜!”
巩季筠啐道:“呸!你给他安排在你家的饭店,把我?阻拦在外?,这是?半个平州城都?知道的。你心里没有鬼,玩什么金屋藏娇?”
阿光在戏台上,坦然接受着台上台下的目光。
他心里只觉得好笑。
“我?还?是?头一回见,自?己和自?己吵架,还?能吵得这么热闹。依我?之见,这就是?个圈套。可笑我?才是?这戏文?里的伶人,你俩神仙却要费尽心机,把因果演给我?看。
“不,不是?你俩。
“巩季筠是?你,曾馨是?你。有可能从头到尾,就没什么双心斗,而是?只有一个你。
“退一步说来,可能你确实?出了些岔子,不知自?己一分为二。但?我?能感觉到,你们早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合二为一了。”
想到这,施施然站了起来,也开?了口。
“巩季筠!”
“嗬!干娘你看!反了他了!”巩季筠跳脚大怒,把个跋扈的纨绔子女模样做得十?足,“您给我?把枪!我?要毙了他!现在就毙了他!”
阿光嗤笑一声:“巩季筠,你以为这是?什么场合?还?想胡闹下去?你凭什么凌驾于平州所有人之上?”
“哦?”巩季筠笑了笑,“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说话间,她款款向戏台走来。
时光在她背后静默,这一瞬间的阳光、空气、声音,全都?凝固在那了。全场能自?由行动的人,只有她和阿光而已。
就连曾馨也现了原形,不过是?个没有魂魄的傀儡,呆立在原地。
阿光看在眼里,却并不怕她,态度淡然:“你本是?控局的人,却任由自?身沉迷在戏中,是?不是?失了本分?”
不知何时,巩季筠之身已在戏台上,脸上现出讥讽的笑意,像戴了诡异的面具。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知道我?的底气。我?是?构造这戏文?的人,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阿光仍然辩驳:“戏文?中的故事再离奇,也要有个谱。譬如?巩季筠,只不过是?李大帅的干女儿?之一,即便大帅现在做了大总统,你也不能——”
巩季筠将一根柔软的手指在他唇上一点,止住他的话头。
“我?看,你还?没明白。这李大帅是?谁,不重要;做什么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这出戏里,是?权力的顶峰,为所欲为。而我?呢,也不是?什么干女儿?。”
她笑着,一把揪住阿光的领针,将他狠狠向下一拽。两人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呼吸相闻。
“我?是?她亲妈。”
第91章 杀惜
无情仙好大的口气。
想想也是。整个平州城都是她的戏台子, 她就像女娲造人?一般,安排下这么?些个生旦净丑,芸芸众生, 倒也当得起李大帅的高堂。
可是,阿光就是不服气。
“无情?仙,你真是个可笑的人。”
巩季筠精致的脸上,面色有些发青。
“你说什么??”
“我说你, 可恨, 可笑, 又狭隘得可怜。”阿光一手覆上巩季筠的手背,毫不客气把她掰开, “你对这一台戏毫无责任心,只?是凭自己好玩, 就践踏角色,玩弄命运。而你自己,只?想站在权贵的一边,在自己缔造的戏台上作威作福。凭你再厉害, 我也看不起你!”
话音未落,已?经出手, 在巩季筠的肩头猛然搡了一把。
巩季筠还在听他?说话, 没来及反应, 正被他?得手,整个人?跌下戏台, 着实摔了一跤。
她在地上盘着, 伸手摸了摸脚踝, 只?觉得针扎一般疼,火烧一般烫, 可见崴得不轻。
“混账!你发什么?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