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岸芷岸
“既如此,你替少爷留一盏灯在外间。”
这便算是她委婉地表态了,只瞧他能不能看懂了。
秦芬心里又是酸又是甜,想起方才那些胡思乱想,知道不过是特殊日子忧虑过度,等歇上两日身子好了,再与范离好好说话,大约便没事了。
既是身上要来红,那秦芬便不去想那许多,先嘱咐桃香送一份心意去五少奶奶处,然后便洗漱吹灯,早些歇下保养身子不提。
这里秦芬一熄灯,不过片刻,大夫人已收到了信儿。
大夫人面前摆着篇《太上感应篇》,手里却捏着串佛珠,不道不僧的,正念得起劲,听了卫妈妈的话,却陡然停住了:“前头小七才拔脚出来,她转头就能吹灯睡觉?哼,这个七少奶奶,还真是个沉得住气的。”
卫妈妈想凑近一些,然而又闻不得那燃得过浓的沉水香气味,只好又退了下去:“也未必就是吹灯睡觉了,说不得躲在被窝里偷着哭呢,就跟当年的五少奶奶似的。”
大夫人搁下佛珠,开了那铜铸仙鹤小香炉的盖子,又添一片香饼进去:“小七媳妇到底是出身高门的,凭着庶女身份在嫡母身边混得如鱼得水,哪里能跟小五媳妇那个没用的一样,你呀,看错了。”
就在今晚之前,主子自己不也把那七少奶奶当成软面团么,想着借秦家的点心作些手脚,挑拨嫡庶不和,谁知道被人家七少奶奶当场说破,还被呛得话都接不上,回屋气得又是念经又是烧香,这会倒说起旁人来了。
卫妈妈暗自腹诽,却不敢在脸上露出来,还得捧一捧臭脚:“那是,老奴这点子迷蒙心眼,哪能和夫人比。”
大夫人心里舒坦些,话便多了起来:“那个小七媳妇,可当真是口齿伶俐,看来不像小五媳妇那样好对付,以后得当心了。对了,去请小五回来的是谁?话可说好了?”
“是老奴的儿子亲自去请的,照着夫人的吩咐,只说五少奶奶忽然身子不适,郎中诊出了喜脉,却不大稳妥,请五少爷家来看看,并没说七少爷和秦家的事,特留着五少奶奶自己告状呢。”
“也不知小五媳妇能不能管用,派个人,好好盯着那院里。”
卫妈妈小心地看一眼大夫人:“可是五少爷很精明,只怕能瞧出这事的破绽。”
大夫人微微而笑:“这局本就不是为了去动小五媳妇的胎,不过是燃一场火,叫三房那些人再动一动气,若是燃起来了,他们三房以后再好不了的。你想想小五和小七的性子,一个比一个心气高,内宅闹成这样,两个人还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处么?”
卫妈妈这才恍然大悟,自出去吩咐人盯梢不提。
同样是范家的少爷,五少爷范夔所住的院子,比范离的小了不少。
五少奶奶又惊又怕地伏在范夔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夫君,我真是害怕极了!我与七弟妹无冤无仇,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来害我!”
范夔直直挺着腰,双手垂在两边,连拍也不愿拍一下怀里哀哀痛哭的妻子。
这也是个样貌英武的年轻人,日日在练武场上摔打,肤色黝黑,瞧着与范离有几分相似,然而他鼻子更高更宽些,眼睛更圆更大些,比范离多了几分粗犷,瞧着像一头沉默的雄狮。
五少奶奶不管不顾,抓着夫君的衣裳使劲摇一摇:“你可要为我做主呀!”
范夔的面容,微微起了些变化,然而却不是怜悯,而是几分不耐烦。
“我依稀听说你自七弟妹进门,对她便不算客气,怎么谈得上无冤无仇?再有七弟妹瞧着不像个昏聩的,怎么会拿娘家的点心来害人?那点心虽是秦家的,然而却先过了大伯母的院子,你怎么偏只拿着七弟妹说话?你的话,只怕不尽不实吧。”
五少奶奶仿佛当真不曾想到这一节,这时听着丈夫的话,好像入神了,一时竟忘记哭。
然而她最受不了丈夫这副说教的样子,分明知道丈夫的话有理,却还是不甘心,又挣扎几句:“我哪里不知道事情有古怪?你不知道关心则乱的道理吗?若是平日里,我也不会急着和七弟妹一个小姑娘置气,我,我还不是为了腹中的孩子着紧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范夔这次不再开口了,任由五少奶奶絮絮叨叨地说些嫡庶的事情,他的心神,早不知飞向了哪里。
他是父亲的庶长子,亲姨娘命薄,养了他三五年就走了,后来父亲便把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又给他寻了一位无子的姨娘照应生活,那姨娘极为伶俐,把他照应得妥妥当当。
原本他是高兴的,谁知大伯父却告诉他,父亲这样做,是为了防着那位嫡母下手害他。
嫡母迟迟生不出孩子,对他这庶长子,瞧着也并不热心,范夔虽然不全信大伯父的话,却也留了几分心眼,时时防着嫡母的人,并且愈发依赖那位老姨娘。
再后来,他终于有了个弟弟。
弟弟一出世,就是身份高贵的嫡子,嫡母的娘家,送来了一大堆贺礼,从金项圈到小木马,甚至连乳母都有两个。
范夔在父亲身边,日日练些铁板桥、弓箭式,活得比苦行僧还要苦,何曾见过那样大的阵仗。
他自小是个聪明孩子,去对嫡母请安时,便说些弟弟乖巧可爱,又赞那些玩具精致有趣,嫡母听了果然高兴,命大丫鬟拣了好几样东西给他。
得了那几样玩具,范夔一边高兴得发狂,一边又觉得,嫡母对他只怕没什么恶意,顶多,只是客气疏离罢了。
读书时,也曾学些和为贵的道理,他心想着,若是父亲知道家中和睦,不知会不会高兴些,于是把嫡母给的那些玩具,高高兴兴地拿去对父亲显摆。
谁知父亲却打了他十鞭子,骂他玩物丧志,甚至气得咳了血。
然而瞧他极为珍爱地抱着那几样玩具,父亲到底是没把那些东西给扔了,只是颤抖着嘴唇,讲了一通大道理。
那时范夔才知道,原来父亲已患上了痨病。
弟弟还是个襁褓幼儿,若要他出人头地,也得十六七年后了,那实在太难等,于是,家中的担子,只压在了范夔这庶长子身上。
范夔心里并不惦记嫡母那些产业,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想要什么,一手一脚地去挣就是了,可是范家的门楣,前十年都是他撑起来的,这份荣光,他却不能拱手让给旁人。
从前一大家子都指着他范夔光宗耀祖,他拼了命地去打、去博,终于做到了,后来小七投入英王府,范家人的话风又渐渐改赞那混小子,如今不过是靠着些拥立之功,小七就耀武扬威地坐上三品官职,范家一门的荣光,竟好像全是他一个人的了,凭什么!
五少奶奶说得兴起,压根没瞧见丈夫的脸色,这时唾沫横飞,终于说到了眼前的事:“我肚子里好容易有了这个骨肉,怎么能叫那秦家五丫头使手段给害了!”
听到这里,范夔终于开口了:“你对七弟妹,该客气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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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少奶奶不可置信地止住了哭声,猛地坐了起来,盯着丈夫发出了尖锐的叫声:“你瞧她生得好,所以就向着她,是不是?”
范夔沉默看着妻子,既没动怒,也没发笑。
“当年我替六弟妹说句话,你也是这样说,可是六弟妹生得也并不如何出众。”
“那,那你就是瞧秦家势大,作践我这发妻来讨好外人!”五少奶奶说着,又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
这话,倒也有一小半点到了关节上,范夔看妻子干打雷不下雨,沉着脸不说话。
这妇人的样貌只得清秀二字,加之出身不高,素日只知搬弄小巧、议论是非,一点贤妻的样子也无。
当年议亲,媒人说了好几位官宦之女,他都嫌倨傲,大伯母还想将娘家的远房侄女嫁来,那姑娘虽然样貌性子都好,却定会向着大房那里,他再傻也不会应下。
左右为难之间,他只能择了个出身低微的妻子,不为旁的,只为她当年对他流露出的爱慕之意。
他想着,只要这妻子和自己一条心,旁的他也不会计较许多。
谁知道那爱慕之意,也并没让她对自己言听计从。
叫她少掺和大伯母与嫡母间的事,她只听一半,寻了由头不去嫡母那头请安,家常倒和大伯母说闲话说得高兴,然而说了闲话,也并没当真讨得大伯母欢心,一点好处也没赚着。
叫她好生读些诗书管些家务,便要说他嫌弃她出身低微,又说家务捏在大伯母手里,她一个晚辈是无心也无力,与大伯母平日里套的那些近乎,好似全没用场似的。
哪怕再顾念这妻子的一片真心,范夔也瞧不上这扶不上墙的烂泥做派,他自家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哪能有这么个无用的妻子。
头几年为着这些事,他不知与她吵过多少次,这妇人发作起来便似个疯子,连摔带打的,连头一个孩子也因此失去,他后来学乖,再不费劲去争执了。
如今听说她又有了个孩子,他更不必,也不能和她起口角争端了。
想到这里,范夔便欲抽身离去,由得妻子好生歇息,然而想想这妇人天长日久地在内宅,他还是忍不住多提点她两句:“以后你在家,还是多多歇息,太太和七弟妹那边,面子情总要做的。”
谁知五少奶奶竟反问过来:“你和七弟,一见面就乌眼鸡似的,为什么却要我去和那亲婆媳两个做戏?”
男人间的荣耀之战,哪能和内宅的琐事一样,自己和七弟虽然话不投机,然而在朝堂上,却从没起过政见的争端,甚至,自己当年还是看好英王的。
范夔知道这些事和妻子说不着,便不再多言,搜肠刮肚地想叮嘱几句好的,却还是未果。
幸好这时有个小丫头进屋,打破了沉寂:“少爷,七少爷派人来传话,问您哪日有空,他要请你喝茶呢。”
范夔知道这时当着妻子不该应下七弟的邀请,然而他实在呆不住,干脆丢下一句要和范离当面商议,逃也是的跑了出去。
五少奶奶方才还哭得响彻云霄,这时却连悲伤的模样也懒得装了,端过床头那碗燕窝,一口喝干了。
小丫头见了,倒提心吊胆地点一句:“少奶奶,您胎气不稳,七少奶奶送来的这燕窝,可不知合用不合用呢。”
五少奶奶嗤笑一声:“罢了吧,方才我那阵子腹痛虽是真的,可却是大夫人作下的把戏,你以为真的是七少奶奶做下的事?她那人虽然假模假式,却不会当真害人,她敢自毁名誉,只怕宫里的娘娘先要饶不过她!”
小丫头应了下来,捧了漱盂要服侍主子洗漱,五少奶奶却倒头就扎进了被窝里。
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不住地絮叨着心事:“大夫人纵有千般不好,却也能帮着咱们夺些家产,太太再好,万贯家财也不会对半分给咱们,做人么,要分清那许多是非做什么?”
第206章
秦芬忽然醒来时, 天光已经大亮,她一动弹,南音立刻在帐子外出声了:“少奶奶,您醒了么?”
每逢身上来红, 秦芬便是又累又倦地睡得酣沉, 常常容易请安迟了,在娘家时无人计较, 嫁人了哪还能赖, 这时一瞧外头天色, 她赶紧跳起来:“快给我换衣裳!”
帐子一掀,南音笑眉笑眼的脸孔露了出来, 她一边将帐子挂在钩上,一边道:“少爷吩咐了, 叫我们去太太那里回一声少奶奶身子不适,今儿不去请安了,太太还打发喜儿姐姐来问过了呢, 我已回了太太的话, 少奶奶不必担心。”
既如此,秦芬也没什么好急的了, 慢条斯理地由着南音服侍穿衣。
她想问一句范离是否回来过夜了,然而又觉得太过卑微, 回头望一望那对大红的枕头,她那只还有个凹陷,另外那只, 仿佛也并不平整。
不知怎么, 秦芬只觉得心情大好,对着南音, 话便多了起来,先问两句嫁妆收拾得如何了,再问两句铁牛,不知不觉,又绕到了范离身上:“姜家的事,少爷可说了怎么办?”
话一出口,秦芬脸上便微微一热,她问这话,便是默认范离回来过了,若是给人听出来,可多不好意思。
幸好南音只是个半大姑娘,这时手脚不停,口中也没误了答话:“哦,少爷这倒是没说,只说少奶奶不必操心这事了,等办好了您自然知道。还有,少爷说,今儿晚上不回来吃饭了,要和五少爷在外头喝茶呢。”
大晚上的,喝什么茶,八成还是出去喝酒,素闻兄弟两个不和的,怎么还肯坐下喝酒?
秦芬自来不是个爱操心的性子,这时也懒得去猜那许多,横竖那范夔总不能当街把范离给一刀杀了,最多不过是起些口角,她有什么好想的。
于是把这事撇在一边,吩咐人把嫁妆再拿出来瞧瞧。
南音从镜子里,对着秦芬促狭一笑:“少奶奶还要晒嫁妆?也好,五少奶奶给咱们气受,咱们瞧在她有孕的份上,不能还回去,便再晒一次嫁妆,好好气气她。”
从前都是桃香顽皮,如今南音也学了些淘气,秦芬被逗得一笑,从镜子里对着南音摆摆手:“哪里就是冲着五少奶奶了,一则是瞧瞧人家都送我什么,我好给未来的三嫂备件新婚礼,二则是选一选好东西,去贺四姑娘有孕。”
南音一下子不说话了,心中无言地叹口气,旁的不论,姜家这一趟,却是必得去的。
秦芬把嫁妆拿出来拣选,难免要搬东搬西,她原是不想大张旗鼓的,想一想方才南音的那几句俏皮话,却又改了主意。
一头指使小丫头拎个红泥小火炉来煮茶吃,一头把桃香和南音支使得团团转,还不忘嘱咐搬东西的婆子当心些脚下,
桃香最明白主子心意的,见主子一反常态地招摇起来,知道是前头受了气,这会不愿再委屈了。
她想想也替主子憋闷,明明是这家里最金尊玉贵的一个女眷,为着些所谓亲戚情分,还得装个寡淡模样,入门才几天呢,竟招来那一大篇闲气!
这时主子夸耀,桃香便愈发翻着倍往上加。
“那金镶玉的如意,是贵妃娘娘赏的,你们可千万当心着些!”
“那本溪川散集,是咱们三舅爷送的,那可沾着文曲星的贵气,也要小心对待!”
这么大的阵仗铺了开来,满府里还有谁听不见的,就连隔房的几位堂叔伯家里,也听见了一丝响动。
五少奶奶原是卧在床上养身的,隔着窗子听见丫鬟扎堆说闲话,急得在屋里直叫嚷:“穗儿!穗儿!嚼什么舌头呢!快进来和我说说!”
穗儿是五少奶奶的大丫鬟,平日里五少奶奶常有意放了她出去走动,倒不似旁的贴身丫鬟那般总跟着主子,这时听见屋里主子唤,连忙撇了旁人,走进屋子来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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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少奶奶听见秦芬又晒嫁妆,不由得撇撇嘴切一声:“前儿不是早晒过了,那几样吉祥玩意儿,谁没有似的。”
“哪儿跟哪儿呀,我的好奶奶!”穗儿随了主子,也是一副爱说闲话的性子,“前儿晒嫁妆,七少奶奶不过是应个景儿,今儿才是动真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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