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岸芷岸
杨氏见侄女渐渐无甚慌乱神色,便开始吩咐事体,先说一句每日给杨侧妃泡三次红糖水喝,碧水一瞧快到午饭时分,立时吩咐小丫头浓浓泡上一碗来,口里还道:“奴婢们未曾经过事,都不懂这些呢,姑太太来了,可就好了。”
哪里是不懂,碧水是姑娘不懂得,下头陪嫁的妈妈难道也不懂得了?分明是不敢拿主意罢了。
杨侧妃心下自然明白这道理,可是却不曾说破。
别说是下头人了,便是她自己,也不敢随便拿主意的。
她肚子里怀的,可是皇族血脉,若是哪个主意拿错了,英王妃立时就要揪着发难,若是静静不动,反倒不必担干系的。
杨氏看着杨侧妃喝光了一碗红糖水,又道一句:“若有阿胶糕,拿来放着,每日晨起先吃一块,身上不好了,再多吃一块,暂且养着身子,等府门开了瞧过大夫再说。”
碧水一句一句应下,等杨氏全部说完,才道:“阿胶糕有好几盒呢,都是山东济州来的正宗货,只是不敢胡乱拿出来,怕不合用。”
方才杨氏替侄女心急,什么都顾不上细想,这时听见碧水的几句话,忽地回过神来,反倒有些后怕了。
杨侧妃的心思极细,瞧见杨氏的神情,立时道:“姑母不必多心,碧水,还不去取了阿胶糕来我吃一块?我这会觉得虚,正想吃一块呢。”
她来王府数年,虽然深受英王宠爱,却也过得如履薄冰,慢慢把性子磨得圆滑柔韧,早忘了当初在娘家时,她也曾是个爽利明快的少女。这时杨氏一点不曾顾忌,当机立断替她拿了主意,她从前的那股子气性又上来了,竟又敢拿起主意来了。
碧水自然明白这里头的变化,见自家主子又振作起来,心里又是酸又是甜,眼圈儿也泛红了。
她瞧着主子慢慢吃光了一块阿胶糕,又见姑太太细致地替主子掖好被角,犹疑半晌,忽地跪倒在地上:“请娘娘和姑太太恕罪。”
杨侧妃见了,不由得奇一奇:“好端端的,请什么罪?”
杨氏和秦贞娘稍一愣怔,便都明白了,前次青莲居不曾召见张妈妈,原来不是杨侧妃的主意,根源在这里呢。碧水是大丫鬟,自然能约束下头不往主子面前递信。
可是,杨侧妃身孕不稳这样的大事,青莲居都不敢透出一个字去,外头的事情,怎么又好拿来搅扰杨侧妃呢。
杨氏抢着摆摆手:“碧水姑娘不必多说了,请起就是。”竟是一个字不提了。
听了这话,碧水愈发羞愧起来,口里喃喃几声姑太□□德,慢慢站起身来。
杨侧妃将姑母和碧水来回看一遍,指着碧水肃起面容:“好,好,如今有什么事,你们都瞒过我这主子,眼瞧着我是用不起你们了。”
碧水还未听完,立时双膝跪地,伏在地上,连声道不敢。
“还不快说来?”
杨氏才要劝阻,杨侧妃便摆摆手:“姑母不必劝我,我倒要听听这丫头为何欺瞒主子。”
碧水不敢迟疑,将秦翀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一个字也不曾添减。
杨侧妃一听,立刻对碧水斥了一声糊涂,随即又转过来对杨氏道:“姑母不必忧心,回去请转致姑父,这事我一定择机向殿下提起,殿下是个明白人,一定会替秦大人说话的。”
见杨侧妃应得如此干脆,杨氏和秦贞娘心里却又不好受起来。
先前在家,一家子把杨侧妃和英王想得那样,如今人家听了秦家的事,想都不想便应下了,可见得是丝毫不曾与杨氏这姑母见外,杨氏心里不由得懊悔,方才自己应当更周到些的。
其实,若不是方才她态度坚决地替杨侧妃操持事情,杨侧妃此时也不会这样当机立断。
血脉亲情,胜过了利益干系,此时愈发浓烈,愈发紧密了起来。
姑侄两个此时心里都在替对方着想,一时不曾说话,秦贞娘见了,也不去搅扰,只走到边上,对着墙角听使唤的那个小丫头轻声嘱咐几句。
小丫头亲眼见了主子是如何对待姑母一家的,这时哪敢托大,秦贞娘说一句,她便猛地点头,说得几句,秦贞娘忍不住笑了:“这位姐姐,如你这般点头,发钗都要掉啦。”
她这话说出来,屋里的气氛顿时一松,杨侧妃当先笑了起来:“贞娘从前是个一本正经的模样,怎么如今越长大越顽皮了?”
杨氏也笑了:“这都是跟五丫头呆得久了,人也活泼些,五丫头一向都是个好的。正是因为五丫头好,我才不肯轻易许出去,娘娘知道,她是个庶出,总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
杨侧妃听得这一句,便放在了心里:“五丫头既是个好的,我自替她留心些。”
王府重地,外人也不好久呆,见侄女心神安了,杨氏又嘱咐一大堆,连午饭也不曾留下用,领着秦贞娘又回去了。
起先杨侧妃是为着英王忧思过度,才致见红,后头是英王安危和自己身子两件事情一起催逼,才愈发虚弱了起来,此时娘家姑母来了一趟,满心护崽子一般将她护在怀里,她心里有了底气,身子竟暖和了起来。
目送杨氏出去后,杨侧妃提起一口气,朗声道:“碧水,吩咐小厨房做茯苓芡实糕来。”
碧水奇道:“姑太太不是说了吃阿胶糕么,怎么娘娘又要芡实糕,那东西可不一定合用的。”
“我是用不上,可是殿下在宫里难道用不上了?多做一些,每日都送一趟,到时候不管是其他殿下,还是大太监们,都能垫补两口。殿下与陈虎还算说得上话,这东西想必不会被拦下。”
碧水见自家姑娘又鼓起劲来,心里也欢快些,忽地又想起一事:“可是,王妃那里……”
“你只管使人去说,就说是我要送给殿下的,瞧她敢不敢拦。”
第85章
年节下都是一些走礼的事情, 因着如今时局动荡,秦芬操持家事也不敢轻忽,每一件礼都细细问过主家身份,在心里反复思索了, 才发出回礼去。
张妈妈和碧玺在一旁见了不由得都笑:“姑娘这份细致, 在咱们家可算得上是头一份了,往后操持再大的家业, 也尽够的。”
秦芬知道她们是打趣自己, 闻言也不恼, 只微微一笑,问一句旁的:“平哥儿和安哥儿睡午觉可起来了?今儿天气好, 也别总闷在屋里,该出来走走才是。”
碧玺应得一声:“方才六姑娘身边的绫儿已来过了, 说两位少爷已起身了,六姑娘带着他们在院子里跳格子玩呢,两位少爷只是嚷肚饿, 要吃水晶糯米糕, 奴婢想着那个不易克化,做主换了个枣仁米糕。”
秦芬也点点头, 反过来打趣一句:“碧玺姐姐才是当真细致,往后跟着四姐出门, 便是做个王府的女官也够格的。”
这里主仆三人正说笑着闲事,忽地腊梅来报一句,道太太回来了, 秦芬站起身理理衣裳, 往上房走去。
此番秦览来得比秦芬倒还快些,秦芬进了明间不曾见到有人, 边上的小丫头指指西边,秦芬会意,进了西次间里,却见已见秦览坐在上首。
乍一看去,秦览连身影都消瘦一些,脸色也不似从前油润,想是这一向心事多,愁得这样了。
杨氏也才进屋,不意丈夫已得了消息赶来上房专候着自己,然而赶路赶得又饥又渴,这时也不及多叙闲话,看着女儿端起饭碗了,才自己端起鸡汤喝了一大口。
秦览见妻女都饿得这般,亲自动手给二人各夹一筷子菜:“你们慢些吃,杨妃娘娘竟不曾留午饭,想来是府里事多了。如今这时节,她也不容易。”
杨氏不想丈夫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深深凝望他一眼。
虽打定主意绝不亲近丈夫的,这时心里却也高看他一眼,这男人除开夫妇间的忠贞,旁得倒也过得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妃娘娘怀了身子,不大稳当……”
听了这句,秦览拍着大腿叹一句:“嗐,早知是这样的事,说什么也不好去搅扰杨妃娘娘的。大哥虽是被波及,到底不是杀头大罪,我在外头多出些力气也就是了!”
这话说得胸怀宽大,一点儿私心也无,杨氏隔得多年,倒似又重新认识了秦览。
杨氏想起二人这些年的种种,心里暗暗叹一句造化弄人,面上也不露出,待丈夫说完,才轻轻道:
“慧容只是心里害怕,才身子发虚,我去瞧过了,再叮嘱几句,她已好多了。唉,皇家的媳妇,可不是好当的。不过这下子好啦,慧容如今又有身孕,无论男女,她一世尊荣总是跑不了的了。这些年的苦楚,总算没有白白吃下。”
秦芬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听到这几句,稍一愣怔才回过神来,慧容是杨妃娘娘的名字。
秦览这时也不唤尊讳了,只称名字:“想来慧容那孩子只是心里不稳当,咱们算是她娘家人,该好好安她的心才是。我那里有洪太监给的老参和灵芝,品相还不错,好好包了给孩子送去。”
杨氏听了,正要说什么,秦览已抢先开口了:“这两样不过是一点子心意,也是为了不叫英王妃瞧出玄机来,倘若真送对症的东西,反倒容易惹出事端。”
既丈夫思虑周全,杨氏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又去喝汤,秦览嘱咐边上的小丫头去外书房给信儿传话,自己动手又给杨氏夹一颗糯米珍珠肉丸子:“别只顾着喝汤,那个不顶饱的。”
杨氏用筷子轻轻点住那肉丸子,忽地想起什么:“侄女一听说了大哥的事,立马应了会向英王殿下提起,老爷这下可放心多了吧。”
秦览不曾想到杨侧妃还能应承下这件大事,顿时脸色都亮了些,只不好放声大笑,用手搓了搓大腿,连连点头:“这还要多谢杨妃娘娘!”
秦贞娘到底是少年人,胃口好些,方才埋头用饭,早已吃得七八成饱,这时瞧见父母似有恩爱迹象,便想拉着秦芬出去,杨氏却不急,伸手拦了,问一句:“芬丫头,家里可还好?”
秦芬自然不会在这当口上多事,简要地把回礼的事情一说,见杨氏并无二话,便道一声去看弟弟,伴着秦贞娘走了出来。
她自然知道秦贞娘的想头,可是瞧杨氏是个有主意的,只怕如今不会轻易折返。不过这样败兴的话也不必拿出来说,心里想过便忘了。
秦贞娘吃饭吃急了,往外一吹冷风,忽地打起嗝来,春柳在她背后连拍数十下,也不曾止住,忍不住絮叨起来:“姑娘饿过了,更应该慢慢吃饭,怎么急着吃了出来呢。”
秦芬笑一笑:“瞧瞧这时辰,都快申正啦,你们姑娘是饿得受不住了。你去取些蜂蜜,调一勺子醋,兑一杯水来给你们姑娘慢慢喝下,准保能止住。”
回了院子秦贞娘便直嚷嚷着累了,自己动手解开身上的蜜合色的大毛斗篷,三步并做两步要进屋躺下歇息。
秦芬赶紧将她拉住:“四姐才吃饱饭,若是现在躺下,等会晚饭可又吃不下了,不如坐着歇歇,等会去瞧瞧六弟和七弟,晚上再歇。”
秦贞娘也知道秦芬说的是正理,勉强打起精神,与秦芬对坐在屋里,人虽不曾说话,嗝却一声接着一声,秦芬听了是想笑又不敢笑,憋得甚是辛苦。
不多时春柳便端了蜜水来,秦贞娘慢慢喝了半杯,倒精神起来,皱着眉头摇摇头:“这味道可真古怪。”
话才说完,春柳已惊喜地道:“姑娘,你不打嗝啦!”
秦贞娘轻轻横她一眼,挥手赶了她出去,把去王府的事说了一遍。
方才在上房已听杨氏简略说了一遍,这时秦贞娘再说,又细了许多,秦芬听见杨侧妃连身孕的事也不敢招摇,只敢说个身子倦怠,不由得叹息一声:“表姐肯应了替大伯父说情,显然是个爽快人,这样的性子偏要过得如此小心翼翼,可该有多累。”
秦贞娘也附和着点点头,忽地又想起一事,掩口一笑:“表姐后头还说了,要替五丫头你留心一门好亲事呢。”
秦芬正感慨着朱门绣户里头日子难过,不意话头竟落在自己身上,她也作不出当下的闺秀们那副羞涩的模样,只是微微一笑低下头去,以示略有些矜持之意。
秦贞娘见自家五妹仍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起意逗一逗她,于是越发不肯放过,摇头晃脑地道:“嗯,听说英王身边有许多厉害人物,什么荆保川啦,什么贺传菊啦,什么范离啦,哎呀呀,也不知要说哪一个给你呢。”
若是旁的人,还不如何,偏生带到一个范离,秦芬脑中忽然跳出那少年锐利带锋的眼神,身影却是那日在园中偶遇时身着青衫的模样。
那少年,玄衣劲装时格外凌厉,锦衣轻裘时倍显富贵,秦芬偏生记住了他衣着寻常的样子,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缘故来,从前姐妹几个说起他来,分明是有些敬畏疏离的。
或许是因为,那日无意中的一瞥,叫她明白,旁的妆扮只是英王给他的身份,只有那淡青长袍,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秦贞娘说得一大篇,却不曾听见秦芬应声,定睛一看,却见秦芬面色不似寻常,已把头低了下去,她生怕五妹恼了,连忙道:“好啦好啦,与你玩笑来着,不论说哪个,总要问过你心意,表姐可不是那种爱替人做主的。”
这头姐妹两个说说笑笑,上房里杨氏勉强吃下了秦览夹的那个肉丸子,便把筷子一搁:“没胃口了,收了碗碟去吧。”
秦览也不多劝,挥手叫小丫头收了碗碟,望望外头天色,道:“吃饱了静坐不利于脾胃消化,今日天晴,我陪夫人在园子里散散心吧。”
若是秦览说出晚上留宿的话,杨氏仍旧要推的,这时听见这两句,倒沉默片刻,应了个好。
太太和主君难得一起散心,紫晶连小丫头也不叫,自己捧着披风和手炉,远远跟在后头。
夫妇两个彼此存着相敬如宾的心,见家中自上到下都是暗中劝和的,这时对视一眼倒笑了。
秦览也不来扫兴,只拣了闲话来说,先谈柯家,又说方家,后头又说些秦恒读书的事,还顺带说起平、安两个儿子,端的是一副慈父情肠。
说起这些,杨氏自有许多话好答,夫妇二人谈得有来有回,连儿子唤自己也不曾听见。
秦珮远远瞧见父母,原是要领着弟弟上前请安的,忽地又见后头紫晶离得老远,她如今也算是大姑娘了,明白事体,立刻截住了两个弟弟的话,哄着他们往别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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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了一大圈,又回了上房,秦览此次倒不曾说晚间留宿的事,只道要考较秦恒功课,叫杨氏带着女儿们吃饭,才要转身,又说一句:“叫平哥儿他们也往我这里来。”
杨氏听了这几句,略垂下眼帘:“我从前听过一耳朵,那位大理寺卿颇信佛理,我库里有一尊青玉的南海观音,回头使人给老爷送过去。”
秦览张口便要拒,杨氏却抢先道:“哪怕是同僚,也该同舟共济,老爷也不必与我太见外了。”
“不成,那是你的嫁妆,我怎么能动?”秦览的口气不容置疑,“我虽没什么大出息,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杨氏微微一笑:“观音慈悲,不是送子就是渡人,我如今身边有两个儿子,旁的再不敢奢望了,大伯那里却正是用得着的时候。虽然杨妃娘娘答应了说情,可是也要等英王殿下出宫,咱们也不能坐着干等,旁的事该先谋划起来。”
秦览若是再推,便显得矫情,夫妇间说谢又仿佛太见外了,于是摇头苦笑应了下来。
这些年夫妇二人从吵闹到冷淡,许多年了,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此时遭逢大事,那些细枝末节倒一应淡了出去,两个人虽不想着和好,却生出同舟共济的志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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