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岸芷岸
大行皇帝的丧仪办得风光, 到了下葬那一日,听说新皇哭得不能自已,连声呼“父皇勿舍了儿臣去”,待得地宫的石门封闭, 新皇才勉强止住泪意。
众人都在心中暗道这铁面王也有如此动情的时候, 许多人在心下又给新皇多一道评价,至情至性。
大行皇帝的谥号定了成武两个字, 由新皇亲笔书写, 再拓印在石碑上, 丧仪才算结束。
礼部给新皇议的年号为建德,钦天监算了三月十六是举行登基大典的好日子, 到了这一日,百官朝贺帝后, 潜邸送了信来,唤秦贞娘和秦芬去相陪杨妃。
这个当口去潜邸,可真是轻不得重不得, 杨氏不敢轻忽, 亲自盯着两个女孩选衣裳,秦贞娘择了一身宝蓝斜襟团花袄子, 秦芬择了一身果绿圆领折枝袄子,下头皆是白罗裙, 头上不便戴金饰,选了烧蓝、珍珠的戴上,方不显得寒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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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芬随着秦贞娘一道坐上马车, 心里直犯嘀咕, 秦贞娘是杨妃嫡亲的表妹,召她前去是应有之意, 自己这庶出的表妹,总不可能因为知情识趣就得了杨妃青眼吧,论起在杨妃面前的乖顺,秦珮可比她还略胜一筹呢。
秦贞娘似乎看出秦芬的心思,拍拍她的手,轻声安慰:“你别多想,表姐她召你去相陪,准是因为前次你没去成,这次特地再叫你去,补你些好料子。”
这话说完,秦贞娘自家也奇怪了起来,若说是几匹料子,只管打发人送到秦府上就是了,依照如今杨妃的身份,做什么事也无人敢说个不字的。
姐妹两个心里都存着疑惑,然而也知道杨妃与秦家一向是亲近的,绝没恶意,于是都按下不表,随口说些新朝新气象的闲话,一路到了潜邸。
潜邸的一切并没有多少改变,先帝丧仪期间蒙着的白布、素练皆已撤去,只门口挂着的一对大红灯笼换成了素白灯笼,上头也再没写着“英王府”三个字。进得府内,花园里、道路边仍旧是苍松翠竹,池塘中央的太湖石也依旧是遒劲有力、层峦叠嶂,及至到了杨妃院里,姐妹两个才觉出一些不同来。
杨妃的院里栽着迎春、蔷薇,依着时节,如今正该一茬一茬地结朵开放,然而全剪得光秃秃的,连叶子也没敢留下几片来。
廊下已有人在候着,看见姐妹二人,笑着迎了上来,走近了一瞧,竟是碧水。
碧水在廊下迎人,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姐妹两个对视一眼,心里更添些疑惑。
进得屋里,便见杨妃坐在明间最末的一张椅子上,身上穿着藕荷色的对襟袄子,面色似有些疲倦,听见有人进来,她用力眨一眨眼睛,又恢复了平日温温柔柔的模样:“贞娘和芬儿来了。”
秦芬赶紧随着秦贞娘向这位尊贵的表姐行礼,她知道,这位表姐以后说不得就是权倾后宫的人物,一嗔一怒都干系不小,便是公侯夫人在她面前,也只有赔笑的份。
“免礼吧,一家子姐妹,莫讲那么多虚礼了。”杨妃笑一笑,随意唤两个表妹坐下,随口问起平哥儿和安哥儿来。
秦贞娘为长,自有她出面答话,秦芬安安静静坐在下首,心里仍是疑惑,新帝登基的大日子,这位杨妃娘娘巴巴儿地叫两个娘家表妹来,却问些孩童的事情,行事还真叫人捉摸不透。
待秦贞娘说起如今小兄弟两个正在家抱着西游记废寝忘食时,杨妃嫣然一笑:“这两个孩子倒乖巧,是有些文气的。我有意叫他们去给顼儿伴读,你回去给你娘提一句。”
这日新帝才登基,杨顼做皇子,也不过是今日才发生的事情,杨妃便敢将伴读的事情宣之于口,显然是有把握叫夫君答应。秦芬从前只听说杨妃盛宠,望见青莲居的那几从蔷薇、迎春,也不觉得如何出格,这时陡然听见杨妃连皇子伴读的大事也能先斩后奏,心里才算是真正认识了这位表姐是如何得宠。
听了这个好消息,秦贞娘哪有不高兴的,笑着应下,不忘亲热地说一句:“多谢表姐。”
秦芬听了,对秦贞娘也刮目相看起来,到底古代的闺秀自有她们的伶俐。
从前英王不曾登上大位时,秦贞娘为表尊敬,只唤“杨妃娘娘”,如今杨妃作了皇妃了,秦贞娘却偏偏唤起“表姐”来,这里头的意味,除了拉近关系,只怕还有一层意思,抚慰杨妃那颗高处不胜寒的心。今日帝后去受百官朝贺,杨妃再如何得宠,心里也是有些不好过的。
果然,杨妃听了“表姐”两个字,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又与秦贞娘多叙了些杨家旧事。
秦芬仍旧只把自己作个木头人,一脸恭敬地听着,心思却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想着是不是给徐姨娘送封信,说说安哥儿做皇子伴读的事,后头又想起杨氏与徐姨娘日常都有书信往来,必要说这事的,自己倒不必特地提一嘴了,于是便又作罢了。
正想到徐姨娘书信中说徽州豆腐味香,却听得杨妃唤一声“芬儿”,秦芬赶紧收敛心神,恭敬应声是,杨妃笑一笑:“这丫头方才保管是在神游天外,我当年读书时走神了被先生叫一声,也是这么副样子。”
秦芬被戳破心思,讪讪一笑,听杨妃说话亲近,便也大着胆子回一句:“这话四姐从前也说过。”
秦贞娘笑着打趣一句:“何止是四姐一个人说过?从前跟着二姐学些琴棋书画,二姐拿戒尺吓唬你,你都改不脱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
杨妃笑着摇摇头:“贞娘小时候也没见少顽皮,这时还说你五妹。你好生在此坐着,我有几匹料子要带你五妹选一选。”
选料子的事,秦贞娘来的路上便提过,那时姐妹二人都知道是句借口,却不曾想杨妃这时竟真的拿出来说,姐妹两个对视一眼,站起身来都应个是。
杨妃领着秦芬走出屋去,秦芬走到门槛时一回头,却见秦贞娘眼里含着一丝忧虑,她心里本在忐忑,这下子倒安心多了,无论如何,秦贞娘这姐妹总是一直向着她的,这份友情的力量总能支撑着人面对许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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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青莲居外的夹巷走了片刻,杨妃便停在一个亭子跟前:“五丫头,你去敞轩吧,料子都摆在里头了,我便在这茶亭里喝茶等你。”
这事透着古怪,秦芬的脑子里的弦一下子绷得紧紧的,脑子里一下子跳出毒杀、绑架等情节,胡思乱想片刻,忽地想起自己是在古代,是依托家族而生的,说得难听些,哪怕是杨妃有什么歹意,也该冲着秦贞娘而不是她。
既然不是歹意,那么敞轩里究竟有什么在等着自己?秦芬又看一眼杨妃,此时才发觉,杨妃竟是孤身一个带着她,连碧水这最亲近的大丫鬟也没带着,她心里愈发琢磨不透,可是杨妃已没有了说话的意思,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过去。
秦芬一咬牙,迈着千斤重的步子走向敞轩。
敞轩的门窗大开,当中放着一张雕花大圆桌,上面搁了十余匹布料,粗看上去,织金错银的,当真是华丽无比。
难道,真是选料子?秦芬心下疑惑,慢慢走近那圆桌,随手拿起最上头一匹织金料子来看。
忽地一声轻咳,秦芬不由得吓得一个哆嗦,那匹布掉落在地上滚得几滚,落在一双皂靴边上。
秦芬顺着那皂靴往上看,便看见了脸色苍白的范离。
不知是因着身体虚弱,还是愧疚于吓坏了秦芬,他抱歉地拱一拱手:“对不住,秦姑娘。”说着便去弯腰捡那匹布。
秦芬见他行动滞涩,猛地想起他为着查案身受重伤的事情来,连忙上前拾起布匹来搁在桌上,问一声:“今日杨妃带我来,是你的意思?”
范离见秦芬面色不悦,苦笑着摇摇头:“哪里是我的意思,我能指使得动杨妃么?是皇上的意思。”
秦芬微一愣神才反应过来,范离说的是从前的英王。
“皇帝为什么管起这种小事来了?”秦芬心里隐约察觉到什么,颇有些不悦。范离与她如何,那是年轻男女之间的事,好也罢坏也罢,都不会影响到什么,可是皇帝若是为了收拢范离而强压下一门婚事,却无异于给秦芬戴了个沉重的枷锁。
范离随意拣了张椅子坐下,咳嗽两声,从颈项中摘下一样东西来:“原本这东西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密,谁知受伤昏迷时,被皇上瞧见了,杨妃认出这是你的东西,皇上便拿话来问我,我想着喜欢人也不犯法,就承认了。”短短几句,来龙去脉都解释得清楚。
杨妃赏的攒枝茉莉金花钗,上头偏偏少了一颗花骨朵,秦贞娘瞧见时,还叹气顿足一番,怕秦芬受训斥,后头特地打发人拿了花钗出去修补。那花钗造得精致,辗转好几家店才有人敢接活,这事折腾得不轻,秦芬自然记得,此时一瞧见那颗小小的坠子,立时想起来了。
范离虽然于公事上甚有成就,在秦芬心里,却只是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这时听见他直通通地说出“喜欢”二字,不由得轻轻叹口气,把自己在心里想了许久的话拿出来问:
“范大人,你有勇有谋,为人不错,大伙都赞你是个有本事的,怎么偏生喜欢上我了?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范离只知自己喜欢秦芬,却不曾想喜欢人还要理由的,这时秦芬一问,他也愣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秦芬见他发愣,倒笑了,原来这人竟真有些傻气,她干脆将话问得再透一些:“论出身,我只是秦家二房的庶女,论长相,我连六妹也不如的,更不用说其他家的姑娘,不论哪一样,都实在是不出挑,范大人何必喜欢我来着。”
她说起家族和姐妹,范离倒想起那日在栖霞寺偶遇,她挽着两个姑娘亲亲热热说笑的情景来,心里似有所悟,一句“喜欢你为人和气”险些就要冲口而出,却还是强自忍住了。
他外出办差时,闲了便会想一想自己与秦芬的事,想得多了,便知道与姑娘说话该委婉着些,这时若直通通说出这句话,秦姑娘还当他是要取个大家闺秀回去摆着看呢,不如不说。
秦芬见范离脸上仍旧是竭力思索的表情,心下更觉得这年轻人傻头傻脑的,不由得微笑一笑:“范大人,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要多想一想,小女很感谢你对我的喜欢,祝你以后步步高升,事事顺心吧。”
这话,难道是婉拒了?范离虽然这上头不大通,却并不是当真无知,连忙站起身:“秦姑娘请稍等!”
秦芬走到那放着布匹的圆桌前,回过身来:“范大人还有事吗?”
桌上的布匹光华灿烂、金碧辉煌,在范离看来,却都比不上秦芬的光彩,他心里有无数的话,却不知怎么说,想了半晌,问一句:“秦姑娘心里,怎么才算是喜欢你?”
秦芬原只觉得这年轻人是一时冲动,听了这一句,倒认真打量起他来。
因着这些年奔波辛劳,范离瞧着比实际年龄大些,他的神色不似秦函和秦恒那般天真,眼神之中的锐利,便是秦览也比不上。
她一向以为这年轻人在情之一字上是傻气莽撞,岂知这素来老练的年轻人,不是出于真诚和直率呢,她又何必对他那般傲慢?
秦芬略低着头想一想,慢慢昂起头来:“我这些年,在秦家也算过得谨小慎微、处处周全,为着姨娘和自己,我没有怨言。我的意中人,不必说一人之下,却也得是万人之上,以后的日子,我不想再那般算计辛苦。”
这话,一半是肺腑之言,一半是有意为难,秦芬只盼着能叫这范大人知难而退,再不济,鼓励他去上进也是好的。万人之上几个字,说出来轻巧,做起来可难如登天。
她说完了,也不待范离答话,随手拿起方才那匹织金蜀锦,慢慢走出敞轩去。
范离愣怔半晌不曾说话,他每次都见秦芬笑呵呵的,却不曾想过,这姑娘过得也并不十分如意。他心里忽地涌出一股激荡的潮水来,几乎将他淹没。
第95章
从前的英王, 如今该称建德皇帝了,受了一日的朝拜,面上不过是略添了几分倦色,一向挺得笔直的腰杆, 不曾因为劳累而弯下一丝一毫。
皇后身穿玄色绣大红凤凰的吉服, 头上带着沉重的九凤冠,累得面色焦黄, 说话的力气都没多少了。
她生得颇有福相, 与当下流行的纤细身条不大一样, 有好几年都不曾吃饱过饭了。平素里这份自制也算叫她自得,今日却因着这份自制吃足了苦头, 饿得好几次险些晕过去。
皇帝性子审慎,不曾正式行登基大典, 便不肯住进养怡居里,日日还是领着皇后回潜邸住。今日终于礼成,他向来严肃的面孔上也带上一丝笑意, 侧着头问陈虎:“养怡居和长宁殿都收拾妥了么?”
陈虎算是看着皇帝长大的, 知道这位主子不似先帝随和,连忙打叠精神应一声:“是, 早就收拾好了,下头人都等着恭迎皇上和皇后娘娘呢。”
皇帝微微颔首, 对皇后道:“你今日便回长宁殿吧。”
皇后满脸的疲惫一扫而光,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光彩:“是,臣妾遵命。敢问皇上……”
她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女子, 若是换了个知趣的女子, 起码不会当着众人问出这种问题来。
然而,今晚对皇后实在太过重要, 她一向不得皇帝的心意,平日里皇帝如何冷淡她也都忍了,今日为着正宫尊严,少不得要问一回。
“我回府里还有事。”皇帝想也不想就来了这么一句。
面子,他不是不曾给崔氏,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
若不是当年选秀时崔家门第高,正妃的位子也不会落在崔氏头上。杨氏这么多年屈居侧妃之位,皇帝已是于心不忍,若是连一些宠爱也不能给,那他这丈夫不如不做。
如今皇帝日日都在建章殿处理政务,潜邸能有多少事,还不是那个令人憎恶的杨妃。皇后想到此处,简直要气得呕血,她就想不通,那个娇滴滴的狐狸精到底有什么好的,无非就是乖顺一些、温柔一些,旁的也不如何出众。
皇后却不知,对于皇帝这个自幼离开生母的人,那些温柔体贴才是最解忧的良药。
皇帝马不停蹄地赶回潜邸,府门已闭,小太监进良敲了几下门才开,守门不耐烦地揉着眼睛正要抱怨,忽地看见皇帝,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皇,皇,皇上怎么回来了!”
“说什么胡话,皇上是天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怎么这么多话!”进良轻轻斥一句,然后又微微躬着腰,随着皇帝往里头去了。
进良不是潜邸旧人,却被皇帝从几十个小内侍里头拉拔上来近身服侍,他自家心里也有数,是当初的英王雪中久跪时,他那一句求情的话被记住了。
旁人有的嫉妒,有的挑唆,却都没把进良的心思给带歪了,他心里,皇帝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虽然有时候脾气大些,却是值得效忠的主子。
从前不曾来过潜邸,也不过短短一月的功夫,去青莲居的路,进良闭着眼睛也能走到。
待皇帝大步跨进青莲居,进良无声地退了下去。
皇帝一进正屋,心里的弦就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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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妃和小姑娘似的性子娇,夜里怕黑,因此青莲居晚间一向是不熄灯的,这时屋里虽然没人,却依旧是灯火通明,一如平常。
碧水听见动静,早迎了出来,恭敬行个礼:“皇上,娘娘刚歇下呢。”
皇帝一撩袍角跨进屋去:“你们娘娘这么爱睡,封号便唤做睡猫儿吧!”
杨妃也不过才宽了外裳,听见皇帝说话,已披了件大袄子,快走几步迎了上来:“悄声!顼儿才睡着!”她说着撒个娇,“皇上爱给什么封号便给什么封号,臣妾有什么好挑拣的。”
皇帝这一日面对的,不是板板正正的官员,就是卑躬屈膝的奴婢,这时看见杨妃身穿淡紫衣衫,娇滴滴地对着自己微笑,他心境都亮了起来:“你的封号,我要好好想想,哪能随便给呢。你如今怀了身子,便叫乳母嬷嬷带着他睡好了,何必亲力亲为呢。”
杨妃笑了一笑:“顼儿今天乖得很,并不缠人。”她一边说,一边已替皇帝宽了吉服,换上家常衣裳。
皇帝这么一换衣裳,杨妃才觉得自己悬着的心,重新落在了地上。
皇帝与杨妃极为熟稔,坐在床沿吁一口气:“今儿可真是累了一天了。你是不是请了秦五姑娘来?她怎么说?”
杨妃倚着皇帝坐了,轻轻往皇帝肩上一靠:“五表妹是个姑娘家,能有什么话说?我问她,她只说已与范大人说好了,旁的一句不肯多说,大约是害羞呢。我使人去问范大人,他说还要好好想想,我瞧着,两个小儿女都是肯的。”
两个年轻人,便是互相没有好感,杨妃如今也要尽力撮合的。眼下范离一门心思地喜欢五表妹,五表妹也不曾明着拒绝,依着常理,这门亲事便能做成了。
既是能成,明日便好给姑母送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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