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岸芷岸
众人都瞧出,眼前这位徽州河道虽不算文雅清贵,办事却当真踏实,也算是一位能臣干吏,瞧在宫里那位贵妃娘娘的份上,只怕这一位的官位,还能再升一升。
第114章
秦览回府, 正是天色擦黑的时候,他在外院已换下官服,穿着身酱色长衫往内院走,点灯的小丫头还着急忙慌地拿个杆子拦着他:“哪家的闲汉, 怎么不识得礼数, 敢闯我们秦府!”
“笨丫头,连主子也不识了!”秦览心境不坏, 便也不曾训斥。
那持杆子的小丫头睁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 愣头愣脑的还认不出人, 旁边那个举蜡烛的却把秦览认了出来,扯一扯同伴, 深深福了下去:“给老爷请安。”
秦览脚步不停,大步走进内院去, 远远丢下一句:“知道护着家里,差事办得不错,去冯妈妈那里领赏去。”
进得上房, 几个儿女齐齐簇拥着杨氏, 徐姨娘也得了个座在下首,秦览进屋时, 徐姨娘正讲着蒸榆钱饭的事:
“赁的那宅子里有棵榆钱树,我们住进去了没多久就开花了, 幸而是官宅,老百姓们又听说老爷是个好官,都不曾来偷抢那树上的榆钱, 我们便采那树上的……”
她讲到此处, 见秦览进屋,便止住话头, 起身行个礼:“老爷。”
众人见徐姨娘清瘦许多,已知道徽州日子苦,原想着秦览那圆脸该成长脸了,谁知这时见了秦览,自杨氏起,都大吃一惊。
秦览的脸庞仍不算瘦长,然而却好似山石一般嶙峋起来,全没了原先红红白白的油光,枯槁黑黄的,和逃荒人也差不多了。
从前他生得富态,肚子比人先进屋,这时站在屋子当中,却成了一根瘦竹竿子。
杨氏见丈夫憔悴成这模样了,瞧着倒似从前才初识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悲喜交加。
当着众人,她自然持得住,微微屈膝,轻声唤句“老爷”,声音却带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
下头几个女儿在父亲面前便没这么持重了,秦淑会撒娇,秦贞娘与秦览最亲近,秦珮还有些孩子性子,扯着秦芬一道上去,把秦览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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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瘦啦!”
“走在路上陡然一见,我可认不出来了!”
“爹爹此去,真是吃了大苦头了!”
秦芬落后半步,笑微微地看着几个姐妹,忽地瞧见两个弟弟缩在边上,眼中全是戒备和惊惧,仿佛不识得眼前的男子一般,不由得露齿一笑:“父亲如今的模样,平哥儿和安哥儿都不敢认了。”
秦览看一看两个儿子,自己也不曾出去多久,两个孩子面上竟少了几分稚气,如今天气渐暖,穿着单衣不显圆胖,更好似大孩子一般。
杨氏一招手,茶花便牵着两个孩子上前,谁知哥儿两个见秦览又黑又瘦,穿得黑不溜秋,只觉得这人像天桥下卖艺的老头,生怕这人把自己两个也捉了去顶碗,使劲往后缩。
秦淑见了,捂着心口双眼含泪:“爹爹此去辛苦,大改模样,六弟七弟都不认识了。”
秦芬的暴脾气又冒了出来,几乎想翻白眼。
原先秦览未曾回来时,秦淑从未问过一句,上蹿下跳只是想多敲些银钱作嫁妆,如今秦览一回来,孝顺里的头一个,又成了她了。
秦珮三五不时便要被秦淑拉着攀比,如今是最烦这三姐的,听了秦淑做作,便毫不留情戳破她:
“太太俭省家里份例,三姐前儿还嫌吃穿都不好来着,那时你怎么不想着省出来的银钱是给爹在徽州使用了?”
秦览原是老怀甚慰地回家团聚来了,这时见儿子远了自己,女儿们又拌起嘴来,心里难免不痛快,板起脸来训一声:“六丫头,你是妹妹,怎么能这么对姐姐说话!”
秦芬见秦珮委屈地撅起嘴,连忙对两个弟弟招手。
两个孩儿见五姐唤,便一步一挪地走到秦芬身边,小心地躲在秦芬裙子后头,一边一个,伸出头来偷看秦览。
秦芬推一推两个弟弟:“父亲给你们送回来的一百单八将和孙悟空闹天空的小木头人,你们不是很喜欢么?谢过父亲没有?”
听见这两件好玩意儿,兄弟两个都高兴起来,再仔细瞧一眼秦览,眼前这人虽然又黑又瘦,然而笑嘻嘻的眼睛和脸颊上那颗痣却是熟悉的,愣怔片刻,扑在秦览腿上:“爹爹!”
杨氏由着父子两个亲热片刻,唤过茶花带了两个孩子走:“老爷给两个哥儿带了许多玩意儿回来的,今儿晚上回去,许他们多玩一刻钟。”
哥儿两个知道自己能多玩一会,全托赖父亲回家,又缠着秦览说几句甜蜜蜜的好话,这才乖乖牵着茶花回去了。
女孩们知道大人有许多正事要说,见弟弟们出去了,便也知趣地告退。
杨氏看着女儿们出门,笑着点一句:“如今你们父亲回来了,咱们也不必俭省啦,要什么燕肚鲍翅此时也来不及上,今晚先一屋送一个锅子去,大餐明儿再吃。”
秦淑知道这番话是冲着自己,脸上不由得一白,出去的脚步几乎踉跄了起来。
秦珮方才因着秦淑才被训斥,这时见秦淑失落,心下痛快,扯着两个姐姐嘀咕起来:“三姐这人算得也太精,只把旁人都当傻子,她瞧太太不是好哄骗的,又想着从爹那里下手,说好话骗些嫁妆去。”
秦芬瞪她一眼:“得啦,你别论旁人,你自己也有些太聪明了。”
秦珮知道五姐这人自来是个宽厚的,说这话不是为了刻薄自己,闻言也不生气,只皱一皱鼻子:“我只是实话实说,可没自作聪明。”
“六丫头,你五姐不是说你自作聪明,是说你嘴上不饶人。”秦贞娘见秦珮不曾理会得,少不得点拨两句,“三姐装腔作势的是什么想头,谁瞧不出来,偏生你点了出来,旁人听了,只会觉得你尖酸,不会去说三姐的不是,横竖她扮得贤惠,谁又能指在脸上说她呢。”
这话却说到了点子上,秦珮揉揉鼻子,乖顺地应一句是,脸上却还是愤愤不平的样子。
秦贞娘见了,少不得又说两句:“若是爹愿听三姐的,你说了也是无用,若是爹不愿听三姐的,又何必你来说?你方才抢白那一句,除了给自己添个不是,又有什么用?”
秦珮听了,知道姐姐说得有道理,不由得沮丧起来:“那,我总不能再去对爹剖白一番吧,那可也太假了。”
秦芬见她苦恼,便劝一句:“得啦,你愁什么愁,太太方才不是已替你现还了一报么?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秦珮听了,这才高兴起来,钻到两个姐姐中间,一手挽一个:“我今天要去和四姐五姐吃锅子,锦儿,叫厨房别往我屋里送了。”
孩子们所关心的,不过是吃穿玩意儿,杨氏和秦览两个人对坐下来,要说的却是家里大事。
秦览一开口就提了个叫杨氏惊讶的:“我想着此次谋官,还是往外头去,不要留在京里了。”
从前在任上,秦览想尽办法要扎进京里来,如今顺顺当当办下了徽州的差事,怎么却要往外去了,杨氏想不通,便开口问了出来。
秦览叹一口气,摇摇头:“今儿去内阁向上峰们述职,哎,不过就是说了些话,便见识了什么叫争权夺利,什么叫翻云覆雨,大哥这一向关在大理寺,虽不曾住在牢里,却是咱们家使尽法子也捞不出来的,今天管工部的阎阁老一句话,刑部便答应了放人。”
杨氏听了,也有片刻默然:“阎阁老是瞧老爷办差办得好,替工部争光了,所以替老爷出头;刑部卖阎阁老面子,所以答应放人。这一来一去,前头大哥的失察之罪一并抹去,老爷办差的辛苦也不如何显得出来,本来是一桩公事,全变成了他们上官之间的交易了。”
秦览想的正是这些,此时见杨氏全说中了,不由得心里熨帖,干脆起身坐到了杨氏旁边:“这是其一,其二么,咱们恒哥儿如今不是正在考试么,这孩子是个会读书的,这回怎么也能考个名次。我想着若是自己在京里,只怕吏部为着避嫌,就要把恒哥儿放出去了。”
杨氏点一点头:“老爷所虑甚是,恒哥儿还年轻,以后有的是前程,没得为咱们自己的尊荣耽误了孩子前程,这一条,我理会得。我前儿还想着置办些好产业,有了产业,咱们到地方上,也能过得好日子。只是办下产业,这一二年又得紧些过日子了。”
秦览原以为自己要费些唇舌才能说动杨氏,谁知妻子想也不想就应了,他不由得大为感动,伸手握住了杨氏的手:“家里的事,全听夫人的,我有一碗白饭配一碟烧豆腐就能打发,只别苦了夫人和孩子们就成。”
杨氏轻轻一动,却也没挣开,任由丈夫握着自己。
“这第三么……我此次在徽州,眼瞧着百姓们卖儿卖女、苦不堪言,后头我渐渐治好了水患,又看着他们补种庄稼、企盼收成,明明自己都吃不上饱饭,做了麦青团子,还要给我送几个来。我想着,与其在京里争权夺利,不如下去替百姓们做些好事。”
哪怕秦览从前有多少不是,只这一条,却都能抹了过去。
杨氏知道哥哥走的是政途,从前见丈夫钻营数年而不得晋升,心里还有些瞧不上的,此时听见这一番话,却知道身边这男人是块浑金璞玉,纵有些缺点,却已胜过朝中大半官员了。
她微微一笑,反握住秦览的手:“好,老爷要做好官,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去的。”她说罢,忽地起个顽皮的心,罕见地开个玩笑:“展荷和丝柳两个呢,怎么不见跟回来?”
秦览抬眼看一看妻子,却见她眼中闪着笑意,知道这是说笑,扯一扯嘴角摇了摇头:“夫人是在怪我前些年的荒唐么?”
杨氏见丈夫苦笑,不知怎么,心里忽然多些体贴:“老爷要和太监们应酬,自然得逢迎他们的喜好,有些事……只怕也难说得很。”
秦览从前纳了许多莺莺燕燕,一半是为着需要几个红颜在身边解语,一半也是交际应酬的不得已,这话他从没跟妻子说过。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说出来也无人相信,反倒好似在诡辩,不如不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时见妻子如此通透,他不由得后悔起来,有这样的妻子,他又何须其他莺莺燕燕?夫妇两个这些年,究竟错过了多少?
再看一眼杨氏,这几年抚养儿女、操持家务,连大房的事也有一小半担在身上,面容早不似从前丰盈,然而秦览却只觉得,比从前初见时,美丽端方丝毫不减。
他心下又是愧又是敬,待要说留下过夜,又仿佛太不体面,只好咳一声:“我用完晚饭,多陪夫人说会话。”
第115章
秦府的上房, 许久不曾开大宴了。
因着男主人回家,灶上的婆子使尽手段,蒸焖炸炖,冷切凉拌, 足足送了十二个盘子上桌, 另还有甜咸两道汤羹,又有双色饭、小花卷两样主食, 挤挤挨挨摆了一桌子。
秦览看了, 不由得长长出一口气:“从前觉得夫人吃穿精细, 如今去了一回徽州,才知道好吃好喝是一种福分, 有福气就该早日享福。”
杨氏微微一笑,抬手道:“红菱, 给老爷倒酒来。”
这名字不曾听过,秦览狐疑地抬起头来,见一个俏生生的丫鬟, 素手持着青瓷酒壶上来了。
他虽不识得这丫头, 看了她秀丽的模样,却也明白了什么, 不由得沉下脸来:“夫人,这是什么人?”
杨氏是不想留秦览过夜的, 这才叫了红菱出来支应。
从前把青萍给丈夫时,她使的便是这一招,丈夫当时见了青萍的样貌欣然应允, 谁知今日再次叫了美人出来, 丈夫的反应却全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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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丈夫如今竟真改了性子?
她稍一愣怔, 给自己找补一句:“这是青姨娘的妹妹红菱,如今在上房当差呢。”
秦览听见青姨娘几个字,想了一想才记起是何人物,既想起了青萍,自然也想起了前一次收下青萍的情景,彼时彼刻,便恰如此情此景。
饶是秦览如今心思深沉,也忍不住在脸上露出不快:“夫人这是做什么?”
丈夫连番问两遍,显然是没那个意思,杨氏自家也觉得有些无趣,便轻轻咳一声:
“如今红菱跟着紫晶在上房当差,今日紫晶不当值,所以叫了红菱上来,若是老爷不惯,仍叫紫晶过来就是。”
秦览这才瞧见红菱身上穿着丫鬟们的草绿比甲,头上梳的也是双环髻,全不是当年青萍精心打扮的模样。
再次开口,他便放软了声气:“我和夫人说说话就好,便不用人服侍了。”
既丈夫没有纳新人的意思,杨氏也不至于蠢得往丈夫身边硬塞,挥一挥手便打发了红菱下去。
红菱放下酒壶,轻手轻脚走出屋子,进了耳房才发觉背后已起了一身的冷汗。
她知道自己生得太好了,落在哪里都是个扎眼的人,又是个飘萍般的命格,到哪儿旁人都只当她作小老婆料子。
幸好前头有个姐姐顶着事,太太便把她给冯妈妈作了干女儿,又拨了她到上房听使唤。
从前老爷不在家时,她尚且不敢在上房争着露脸,如今老爷回来,她恨不得缩回下房去倒夜香,谁知紫晶竟叫了她来上房服侍。
太太是什么意思,她哪里会不知道,无非就是以色侍人四个字罢了。
然而这条路,岂是那样好走的。
姐姐前几年夹在赛仙和太太中间,勉强站住了不曾倒下,这已然不易,她自忖心机手段远逊于姐姐,哪敢有这种想头。
于是拣了最老实的丫鬟服制,梳了最不起眼的环髻,老老实实地往上房来了。
她不知老爷和太太方才到底是怎么个意思,然而却也隐约知道,自己是不必和姐姐一道做小老婆了。
夫妇两个打了一回太极,都不大提得起精神,拣着朝中之事说了几句,安安生生吃过晚饭,又吩咐人收了盘子下去。
秦览原说是要多陪杨氏坐坐的,这时也不好拔腿就走,加之长子不在府里,不好借口查问功课,只好又放平心气坐着,等丫鬟端了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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