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笑容是不自然地展露。
与他对视的眸光更是强撑出来的。
他养大了她,关于她的神色和情绪,熟悉得就像自己掌心的纹路。
方才看向裴湛时的笑才是真实的,落下的眼泪亦是带着情感的。
如今不过是在讨好他罢了。
还是为了别人讨好他。
“你倒是看得通透。”温孤仪饮了口茶,“且让姜氏母子待衡儿痊愈再来,莫再这般频繁。”
萧无忧闻言,道了声“是”。
殿中又静下来了,两厢无话。
温孤仪的眼前还缭绕着片刻前萧无忧望向裴湛的样子。
梨花带雨中的温柔浅笑,欲说还休。
似有万语千言,到头却只汇成一句谢言。
“裴将军做了何事,值得你感谢?”温孤仪问道。
萧无忧不明所以,“他来得及时,在太医之前衡儿清创敷药。”
温孤仪冷嗤,“殷正不也救了衡儿,你也那般谢他了?”
萧无忧蹙眉看他,“是。”
“那朕去问问。”温孤仪道。
萧无忧无话。
“欺君是死罪。”温孤仪耐着性子。
萧无忧讽笑出声,“那我们一起死。”
“你——”温孤仪猛地搁下茶盏,瓷片碰木案,发出清脆声响。
“陛下息怒!”琥珀唯恐萧无忧再遭罪,只噗通跪下,连带着一殿宫人都伏地而跪。
萧无忧扫过满屋的人,叹了口气,“护卫长生殿安是殷首领的职责,孤自然不曾言谢。”
温孤仪闻她话多了些,却仍旧继续道,“护卫西六宫安全是裴湛的职责,那怎就得你金口感谢了?他到底哪里值得你谢了?”
萧无忧愈发觉得眼前人无聊透顶,然念及裴湛,方撑着理智解释道,“护卫之责殷首领担了,裴将军来此是赶在太医前头给孩子之伤的。便是太医亦觉得他处理及时,孤为此谢他,有何问题?”
“他是统领禁军的武将。”温孤仪提高了声响,“纵是懂些微薄的医术,怎就敢这般给衡儿治伤?若这事发生在其他宫中,你看他还会不会这般殷勤!”
“所以陛下到底想说什么?”萧无忧亦恼火发作,“合着他救人也是错的?就该宁可让孩子遭污感染等着太医,也不让他救助一把。”
“救人自无错。”温孤仪拍案起身,走近萧无忧。
“可是怎就值得他这般不避嫌来救!”
“怎就值得你那般真情流露对他哭,对他笑?”
萧无忧仰身避开他,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怒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陛下,陛下!”伏地垂首的琥珀闻二人又要争执起来,萧无忧的喘息声已经明显变得粗重,只膝行上前,挡在两人中间,拦住温孤仪,“陛下,殿下身子才恢复一些,您莫逼她。今个的事,多来是奴婢没有照看好衡儿,皆是奴婢的错,你要打要骂要出气,且罚奴婢一人便是,莫在再伤到殿下!”
殿中静了一瞬。
温孤仪看面前垂着眼睑,摇摇欲坠的人,半晌往后退了一步。
然话语落下却丝毫没有让步。
他道,“既然你身子虚便好好养着,衡儿就不用你操心了。”
萧无忧猛地抬起头看他。
“来人,将世子送去飞霜殿,由郑娴妃照料。”温孤仪突然觉得郑盈尺昔日之话亦有几分道理。
与其放个孩子在这占她心神,不若腾开,换个法子。
左右将衡儿放在这,是为了给他来此多个借口。然与其隔了一层血缘,不若有个自己的孩子,血脉相连,亦连着他和她。
这般想来,他柔和了声色,只道,“你放心,娴妃不敢有旁的心思,自会精心照养。”
顿了顿,他稍稍走近些,话语愈发温柔,低声道,“这些年我年岁上长,却始终无有子嗣,不想还能等到你回来这日,是天命顾我。”
“我们要个孩子,好好过。”
萧无忧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只觉可笑又可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却沉浸在无尽美梦中,无比诚心无比期待道,“我们的孩子,随母姓亦无妨,他日他承继山河,亦是萧家天下。”
萧无忧只觉气血翻涌,喉间阵阵血腥上冲,不知该笑还是哭,唇口张合了数次,道,“容我静一静。”
温孤仪闻这话,当是听出两分希望,未再逼迫。只是到底还是派人带走了衡儿。
殿中光影偏移,萧无忧沉默坐着,看周遭宫人进进出出收拾东西,看孩子含泪同她告别,看郑盈尺得旨满面春风来接人……
许久,方撑着案几起身,搭着琥珀的手道,“孤累了,扶孤去躺一躺。”
*
是夜,温孤仪入了飞霜殿,三人一同用晚膳。
膳毕净手漱口,温孤仪方对着衡儿温声道,“你小姑母身子不好需要调养,等过阵子她好了,再送你回去。”
“小姑母亦是这般说的。”衡儿点点头,望向郑盈尺,“就是打扰了郑娘娘,给娘娘添麻烦了。”
“怎会?”郑盈尺忙笑道,“你在这儿和在长生殿一样,要什么缺什么直接与本宫说。”
衡儿拱手致谢,由宫人带下去歇息。
“你不必忙,朕今个不宿在这。”温孤仪盘腿坐在靠榻上,转着案上杯盏,“再过两日便是七夕,你堂妹处准备的如何了?”
郑盈尺未料到温孤仪会问起此事,只道,“六妹的《飞天》已经练习???纯熟,届时为陛下助兴。”
“裴湛何人,你当清楚,只凭一舞?”温孤仪笑道。
“自然不止一舞。”郑盈尺低眸,顿了顿道,“陛下搭台恩赐机遇,妾与堂妹定不会辜负。”
“朕拭目以待。”温孤仪起身离开,只含笑道,“七夕佳节,但愿佳偶天成。”
*
长夜漫漫,萧无忧早早梳洗上榻。
纵是难眠,亦强迫自己闭目养神,睡上一些时辰。
温孤仪踏月来看她,她也知晓。
帘帐外,琥珀依她所教,奉茶相劝,“陛下还不知足吗?殿下分明是应您一半了。”
温孤拂盖看茶汤上的嫩芽,“怎么说?”
“陛下当真当局者迷。殿下都说容她静静,便是答应了您考虑。她既这般应你,难不成还能应您不应之事。”琥珀缓了缓道,“退一万步讲,她有何不应您的资本,且不论奴婢这等人,便是小世子,金光寺中的宗族,卢氏辅国公府,处处拴住了她,她以何不应您?”
“朕……”温孤仪神色黯了黯,搁下杯盏,“朕并不想这般迫她,实在受不住再失去她一回。”
“那您且再等等,左右在这宫中,您眼皮底下,亦容殿下缓缓。”琥珀道,“奴婢大胆说一说,今个晌午吵那场架,好没意思。殿下才见过裴将军几回,殿下同您又伴了几年,您如何……”
话至此处,琥珀忍不住笑了笑。
连带着温孤仪自己亦觉荒唐,不由轻笑了声。
“你说的有理,本来朕还想择七夕宫宴,让她入后廷,镇位中宫,如此且缓缓。她这个气性——”温孤仪往帘帐看了眼,垂眸笑了笑,“罢了,好生伺候你主子吧。”
夜色昏沉,人影消散。
琥珀松下口气,掀帘伏在榻上,“好险,殿下如何猜到,陛下会起让你入后廷的心思。”
“他都想要子嗣了,自然要想这处。”萧无忧仰躺在榻上,心中却清楚,纵是今日延缓了,也只是一时之策。
滴漏滴答,她思绪连绵。不知过去多久,方缓缓合上了眼。
接下来两日,她亦沉默待在殿中,将当下局势来来回回地想。
至最后,她决定见一面裴湛。
所有与她有牵绊的人中,唯有他,是她不曾给予而凭空受了他一腔心意的。
他已无父无兄,乃家中独子,尚有阿娘祖母,这趟水这场局……
萧无忧想,她于这世间仅剩的一点良善和理智,且给他吧。
给他一个重新择选的机会,是否入局。
避过温孤仪,避过他的暗子,见上裴湛并不容易。
萧无忧还在冥思想辙时,七夕宫宴便拉开了帷幕。
是夜,天阶夜色凉如水,昭阳殿群臣夜宴。
天子正座高堂,殿中设案席两列,宗亲在左,群臣居右。
场中歌舞咿呀,领舞者乃郑盈尺母家堂妹,郑六姑娘。
一舞毕,殿中喝彩声起。
天子赞誉不绝,问郑娴妃,其妹年岁,婚配几何。
群臣闻言,只当天子中意。
却不想,天子又道,“今日文武满坐,若是心仪哪位儿郎,朕可赐婚。”这话听来,实在是对郑娴妃的无上恩宠。
爱屋及乌。
不想,话音落下,领舞的郑六姑娘只盈盈拜谢道,“多谢陛下,臣女尚无婚嫁之心,唯有一愿,望陛下圆了。”
“你说。”温孤仪笑道。
“臣女听闻裴将军盛名,仰慕许久,想敬酒一盏。”郑六姑娘侧首扫过裴湛,面上飞霞如烟,笑意婉转。
“敬一杯酒,只此而已?”温孤仪笑意更深些。
“只此而已。”
以退为进。
温孤仪看了眼郑盈尺,他说过只搭台不赐婚。郑盈尺不敢忤逆,然这步棋当真妙极。区区一杯酒,又是如此盛宴上,裴湛不得不接。
“谢姑娘抬爱。”裴湛起身接过,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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