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反正如今已是八月二十,算着时辰,再过四五日裴湛便该抵京了。届时再将有身孕的事提出,将婚期提前。
萧无忧伸手抚摸尚且平坦的小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相教于当年她飞蛾扑火地爱人,如今她被一个人全身心毫无保留地爱着。
那样好的郎君……
再多些时日,阿娘定也能给你阿耶同样的爱。
这样想着,她盼裴湛归来,亦盼望温孤仪的证据寻来。
然这日温孤仪却没来与她一道用膳,确切地说昨日温孤仪便不曾来见她,彼时萧无忧不觉什么,乃温孤仪着人传话,勤政殿加议会,与臣工们一道用了。
或许是因为心中起了那样的期盼,萧无忧对于温孤仪的不再出现,莫名觉得惶恐。
转眼八月二十二日,温孤仪已经四日不曾和萧无忧碰面。
这日夜里,萧无忧失眠半晌,后半夜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却又做起噩梦。
梦中场景不甚清晰,只记得汪洋大海,鲜红的潮水扑在她裙裾,染出寸寸血色;巨浪掀天溅在她面庞,她边退边伸手擦拭,闻到血的腥气,擦出一手血……
退无可退,眼见浪潮又来,她惊恐地嘶喊出声!
“七七!”
“七七!”
“醒醒,是我,我在的……”
一个声音呼唤着她,将她从梦中拖出。
萧无忧喘息着睁开双眼,见温孤仪坐在她床头。
也是,除了他,谁还会唤“七七”两字。
“你来了!”萧无忧望了眼窗外天色,晨曦初露。
八月二十三,是新的一天了。
许是见到他,这数日的不安和胡思乱想压下许多,她的嗓音里带着久违的欢意,甚至温孤仪还听出一丝企盼。
自从十九日接到殷正从西北阳关道传回的消息,再到二十一日第二封确认的消息传回,温孤仪坎坷踌躇了许久的心终于得到一些缓减。
“做噩梦了?”温孤仪拣来巾怕给她擦去鬓边细汗。
萧无忧靠坐在榻上,拢在薄被中的手捂在隐隐作痛的小腹上,原是本能地想要往后仰去避开,然还是控制着,由他擦拭。
只有些报赧地点了点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算日子裴湛快回来了。你便不用操心了。”破天荒,温孤仪说了这样的话。
萧无忧辨不出神色和话音的异常,只低声“嗯”应他。
“这几日没来,你可是也盼着我来?”温孤仪放回巾怕,示意侍者退下。
“嗯。”萧无忧颔首,眉宇间带着些笑。
温孤仪亦笑了笑,抬手抚她眉间。
他停留的时间有些长。
萧无忧觉出他的不对劲,笑意淡下去,一颗心提起,只瞥头避开。
“陛下今日来此,可有事?”萧无忧往上靠了靠,尽量平和道,“可是证据有消息了?”
温孤仪僵在虚空、什么也不再触到的手顿了顿,须臾收回,“是有消息了。”
“当真?”萧无忧捂在小腹上的手攥了把亵衣,连着腹中因惊梦泛起的些许疼痛都忽略了,只脆声问道,“何时抵达?”
她不施粉黛的面容一下扬起的明媚笑意,双眸中聚起的清透光亮,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在心底深处,她始终想要相信他的。
“七七,我就知道,你是偏袒我的。”温孤仪盯了她片刻,伸手想要再触抚她面庞,到底没有触上去,只握上了她双肩,缓缓道,“既是这样,你何不随心而走,相信你的心没有信错人。难道你自己的心还会骗你吗,难道它不比证据重要吗?”
“你——”萧无忧拨开他愈发紧握肩膀的手,蹙眉道,“你是说,你没有证据?”
“还是根本这一切就是你的一场算计和图谋?你调开裴郎,让他接回我族人,自己却与我日日和睦相处,同桌用膳,丝竹品茶,试图让我对你重生情意,如今裴郎即将回来,你便如此试探着挑破局面?”
“你这样看我?”温孤仪胸膛起伏,将人拉近身侧,“我把你养大,十数年并肩执手,到今天你这样看我!”
两人咫尺之间,萧无忧忍着阵阵发寒的小腹,竭力控制自己情绪,叹道,“罢了,我等你证据吧。”
“证据没有了,崔抱朴也抓不到了。”温孤仪亦压下声色,把多日前接到的消息终于直白告诉萧无忧。
殷正传回的信件,崔抱朴逃入了漠北突厥处,详细踪迹全无。
若要寻出,除非两国开战。
“这样的说辞,你自己觉得可荒唐?还是觉得我无脑又失智?”萧无忧闻言,抬眸盯住温孤仪,好半晌才讽笑出声,“那、崔守真呢?你不是说找她也有用吗?”
“她,一直便没有消息。但是七七,你方才心里是信我的,对不对,我能看不出来,你为何不能跟着你的心走,我……”
“陛下——”殿门声响起,是琥珀的声音,道是内侍监有急事求见。
“何事?”温孤仪转身问道。
“他没说。但是京兆府尹也来了。”
温孤仪松开萧无忧,起身转来正殿。
京兆府尹拱手回话,“禀陛下,臣今早接的急信,裴将军一行在宜州遇刺。”
“哪来的刺客,伤亡几何?”温孤仪拍案而起,脑子了来来回回皆是萧无忧的影子。
“回陛下,具体不知,只知、只知豫王妃薨了。”
豫王妃。
衡儿生母,萧不渝的发妻。
温孤仪尚未回神,只被琥珀一声极轻的“殿下”惊到,侧首见萧无忧素衣披发摇摇欲坠站在屏风处。
苍白面容上,一双杏眸血色氤氲,死死盯着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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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离殇◇
◎孤可以离开这了。◎
长生殿一眼万语的对视,到底在萧无忧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眸中断开。
她嘴角带着恍惚的笑意,眼睑却深深垂下。
再不想看见眼前人,亦无法再信任他。
她和他之间,又隔了一条人命。
偏这个时候,正是平素衡儿晨起前来问安的时辰。
身量未足的孩子,顶着一身晨曦朝露,眼中还遗留一点昨夜星辰的光,不曾熄灭。
他规规矩矩站在门外,仰头问萧无忧,“小姑母,你们说的豫王妃是我阿娘吗?”
“是不是数月前,我在洛阳山寺里见到的那位?”
“那位被人害得发疯的妇人?”
“她现在又被人害死了?”
天光大亮,湮灭星星萤火,孩子保持着仰首的姿势,大颗眼泪落下来。
其实他自两岁起被抱离生母,并没有太多母亲的概念。
有记忆起便是侍女琥珀养着他,他只在史书典籍中浅薄地读到过关于母亲的字词、句子,形象很是模糊。
是眼前这个女人给他加深了母亲的形象。
她说,母亲是你的来处亦是你的归宿,她身上柔软任你贴靠,她弥散的芬芳是你梦中寻找的阵阵奶香,你可以在她眼里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看见她你就看见了家,有她你就有根,你就不是漂泊的浮萍而是可以扎根的枝丫,不必恐惧隆冬风雪,不必害怕深夜无光……
于是,他方对母亲多出两分真想象。
尤其是一趟洛阳之行,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在看到他脖颈中的金铃铛时,拥他入怀的一刻,他当真感受到了属于母亲的柔软与芳香。那样的怀抱与同样被武陵公主抱入怀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摸。
那人含着泪,长睫扑闪说不出一句话,只用一双枯骨般的手拍抚他,无声无话却胜过千言万语;比不得武陵公主字字泣血,告诉他有人逼疯他阿娘,要记得为母报仇。
他很想再见看她。
他本该再过几日便可以见到她了。
亦是眼前这人,这些日子里与他说,很快他便可以看见母亲,慢慢地他母亲的病也会被治好,他可以和阿垚一样时时刻刻被阿娘牵着伴着……
她说记得唤她“阿娘”,或许她的病就能好的快些;她说以后这晨昏定省便该以你阿娘为先,她说那是你阿娘,是你最亲的人……
他的阿娘就要回来了。
他的阿娘死在回来的路上。
“我阿娘,她死了?”
小小的孩童扯过女子袖角,唇齿启合间还在问她。
萧无忧眼前叠影重重,片刻方聚拢目光,定睛将他看清。她也不敢碰他,他的那些奢望与企盼,何尝不是她自己的。
已是半生飘零久,她虽无惧厮杀死亡却也奢望得片刻安宁,享人世团圆。
她在梦幻和清醒中挣扎,在年少恩义和家族血恨中彷徨,在情感和理智中抉择,终于还是选择信一回将她养大、与她纠缠半生的人。
到头来——
他所谓之证据,不过两手空空。
她所盼之共处,是又一次血流和殒命。
又好半晌,萧无忧才抬眸望向殿上的人。
把孩子话的重复问,“他阿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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