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长安城中,已是七月盛暑日。
公主府前衙后殿都放置了冰鉴。纵是外头烈日当空,然府中处处一片清凉。
只是萧无忧觉不出凉爽的意味。
她的胸中抑着一团火,明明手足冰寒,但就是止不住薄汗涔涔。
案上是最近的四本文书。
大青山成胶着态势,请求朝中增援,以乘胜出击。落款是五月二十七。
中郎将裴湛截粮胜,粮草可缓,兵仍需。落款六月二十二。
统帅卢焕重伤,中郎将裴湛暂掌三军。落款七月初八。
已入决战,望朝中援兵。落款七月十五。
所有有关战事的文书都入了公主府,萧无忧不敢让萧不渝看。纵是萧不渝弱冠之年便已经凭借退击龟兹的战绩,一战成名。
但是良将无兵,如巧妇无炊,又能奈何之?
她不将文书上呈,萧不渝也不向她要,甚至连军政三司和兵部都不去过问,安静地在深宫中用药养病。
直到七日前,才出了宫阙,私服直入太傅府。
待萧无忧闻言赶去,萧不渝已经从府内出来。
兄妹二人上了马车,彼此无话。
因为萧不渝一直咳,咳到面色清苍,汗泪直流,好久才平复下来。
萧无忧抓着他皮包骨、能看清根根青筋的手,咬住唇口忍回眼泪。
“要哭便哭,你忍着作甚?”萧不渝抬起虚弱的眉眼,面上是病态的潮红,用指腹抚她眼底水汽,“你的错吗?是你因一己之私不愿委身太傅,而任天下不顾?”
“不是的。”年轻的君主重病中残喘,话语却格外清明,“分明是他的错。是他因一己私情陷臣民于不顾。”
“你、更不是祸的源头,源头根深处是他自己的欲。”
他枯瘦的手握在胞妹肩头,缓了缓又道,“世人,多来慕强,又欺弱,明明是彼此无能,非要寻个借口将责任推出去,不过是为了自个好过。”
“你莫怕天下悠悠之口,只走你自己的道。”
“听懂没?”
“懂……”萧无忧双泪俱下。
她的兄长和爱人,说一样的话,让她有勇气站在世人面前,不惧流言。
“此去……也不是一无所获。”萧不渝笑了笑,“他道,只要你回去他身边,他便归虎符,这荒唐话自惹我生气,但是他嘲讽的话……永安,我们可以用一用……”
“他笑……我们萧家先祖马背上夺天下,如何现下便个个不能上战场了?”
“我明白了……”萧无忧脑海中飞速运转,片刻恍然,“兵甲不够,但非作战人手,我们还有府兵可用,是不是这个意思?从京畿到封地,从亲王到郡王,从公到侯,我们尚有数十宗亲,各府邸千人府兵,便也是万人……”
“我去办!”马车至承天门停下,萧无忧擦干眼泪,正要下车,却被人一把拉住。
萧不渝尚是温柔模样,眼中噙的笑,在逐渐涣散的瞳孔里流转。
然,待他开口,神色却又明朗起来,中气都足了些。甚至两颊还浮上了一点绯色。
他道,“小七,你再坐一坐,把帘子掀开一点。”
萧无忧怔了一刻,只吩咐继续入宫,哆嗦着回来萧不渝身边,豆大的眼珠滚在眼眶中。
“都说了,莫忍着。皇兄在,你想哭边哭。”萧不渝拍了拍她手背,轻声道,“大限将至,与皇兄而言是一件开心的事。每日里听山呼万岁,都觉的是一种诅咒,回到深宫孤枕畔,只恨余生太长。”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现在很好,我看见瑶瑶来接我了……”
“皇兄——”
“对,哭吧,只要皇兄有一口气在,你便都可以肆意地哭笑。”
“但是,对不住了,皇兄不在,你得忍住,别落泪……”
萧不渝崩逝在七日前那个霞光漫天的傍晚。
按他所言。
他死后,萧无忧平静如斯,未落一滴眼泪。
她将他余温尚在的尸身送回甘露殿,传太医院救治。
那日傍晚,她抽剑捅死了一个非要同她、同其他太医争执,天子乃崩逝而非昏厥的太医。然后告诉剩下的人,他死于愚蠢。
至此,每日间,太医院如常给帝王切脉问诊,开方熬药。
永安公主则一如既往,入宫问安,回府理事。
这七日里,她抽调了九家宗亲府邸,共一万两千府兵,送去前线。
只是不知这常日在繁华温柔乡护院的兵甲,能有多少战力,创伤几何,又能生还几何!
今日,此刻。
七月二十八,她将将从垒着寒冰的甘露殿请安回来,便又收到了第五封战报。
向朝中要求兵甲增援。落款是七月十八。
萧无忧喘出一口气,翻出案上堆积的文书,没寻到,反到是将一摞卷宗不慎推散在地。她愣了愣,回神继续找。
找到了。
上一封要求增兵的战况文书,是七月十五。
仅隔三天,便追出第二封。
如今掌三军的是裴湛,若非时态紧急,他不会两封连追。或者第二封不是他亲自发出,是部将瞒着他送信。那便更能反应战况的严峻。
萧无忧盯着文书,头脑昏胀,未几???竟合眼睡了过去。
无人唤她。
是她自己醒的,在一阵不知今夕何夕的恐慌中,她猛地睁开了眼。极力搜索记忆,辨清眼下时辰。
半晌,不由轻笑了一声,原来她合眼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
后殿里侍者往来,前衙内属臣论政声声。
萧无忧从书房出来,眯着眼仰头看炫目烈日,没多久便觉头昏眼花。她合眼定了定神,来到前衙。
点将召人,将疾笔写下的十余个名字,依次配给每个属臣,“给你们每人五十人足矣,入他府,把刀驾在他们脖子上就好,让他们见虎符便发兵,多一句话就给孤直接杀了!”
“再愣一秒,孤先砍了你们。”也不知道她何时手中握的剑,话语厉呵间已经拔剑出鞘。
“臣等领命!”
萧无忧随在他们身后出的府。
骄阳将兴道坊上的路烤的滚烫,一点风过,便是热浪扑面,一下勾出她心底压抑许久的滔天怒火。
踢门入的太傅府,府中侍卫见她持剑而来,虽亦执刀拦路,却到底不敢拔刀相见。
“不得无礼,都退下——”温孤仪出现在正堂门口。
似是知晓她会来,又似已经等她许久,只挥手谴退守卫。
然他抬起的手没再能收回去,隔着三丈距离,守卫退开的一瞬,萧无忧冲上来,没有征兆没有章法没有招式,直接砍上了他臂膀。
连退数步,他被逼抵在廊上,只对着冲上的侍卫又斥了声,“退——下——”
萧无忧长睫扑闪的眼里带着空洞的笑意,素手中却是满腔愤恨,只转剑绞动,一瞬间鲜血迸射,一条手臂噗通掉落下来,砸过她小腿,一端跌在她足上。
“你、已经这样恨我?”温孤仪提起一口气,问。
弃剑落地的“咣当”声回荡,艳阳下映出二人带血的面庞。
萧无忧抽下披帛捂在温孤仪断臂的伤口,死死按住。
暌违五个月的再见面,仿若隔了生死阴阳。
她整个人都是战栗的,唇瓣张合了数次方发声来,回他问题。
她点头,又摇头,明明是隐忍的哭腔,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我为什么要恨你?我不想恨你的。你说你在我走后,方觉深爱,拼了命想接我回来,娶我为妻。我也相信的。可是我真的没法再爱你,即便如此,我也照顾着你情绪,我甚至顺着砚溪的意思和他退了婚,就怕刺激你,我一个人避在沁园中……你、你来沁园找我,和我说归政给萧氏,我真的好高兴,我想我们做不了夫妻,但是我们还是君臣,是亲人……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诸人皆苦,你也很苦。为了年少养育之恩,为了重生再造之恩,我想两清。甚至我说服自己,因为你我失去过一个孩子,索性没有告诉砚溪,那就都过去吧……可是你为何要这个样子……”
“你、不恨我,为何不能爱我?”温孤仪本就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是一片灰败,气若游丝道,“明明年少,你那样爱我……”
“你说为什么?”萧无忧终于哭出声来,“你说为什么?”
“因为是你让我去和亲的。”
“我是公主,我去和亲我不怨任何人,那是我享受天下供养后,理所应当的职责。我该去,该让我去。”
“可是谁都能说让我去,就你不行。你不可以,你也知道那些年我那样爱你……”萧无忧吼出声来,“偏就是你第一个提议的,我就是过不去这个槛。”
“所以往后种种,只是你的弥补。甚至也不一定是弥补给我的,或许只是弥补你自己错失的爱情,让你自己好过些。”
“我不恨你就已经到头了。”
“可是你为何又要让我恨你?我说了,不想同你这样刀剑相向的……”
萧无忧哆嗦着双手,抱起地上尚有余温的断臂,晃晃悠悠起身。
至此温孤仪方又开口,他靠坐在廊住上,问,“你不疼吗?”
萧无忧扫过他鲜血淋漓的伤口,回首看自己肩头,“大约痛的地方太多,感受不到了。”
论及这处反噬,她眉眼更冷,甚至多出两分厌恶,“你莫担心,一会太医便来了,你不能死,我答应了砚溪,不能为了兵甲,起和你同归于尽的念头,否则他宁愿死在战场也不会再回来我身边。”
“他走时,逼我发的毒誓。你看看,他是这样爱我的,你,又是如何爱我的?”
“你,当真比不了他。”
“你把虎符给小师妹,断了旁的关系,还有同门这桩情分呢!”苏眉从后院急奔过来。
“大师姐也在,怪不得孤怎么也寻不到你。”萧无忧摇了摇头,看着怀中断臂,“孤不要虎符了,孤如今有更好的东西……”
这日未几,温孤仪的门客属将在一条断臂的逼压下,十中之七低头臣服,合兵四万,北上增援。
烈日滚滚。
萧无忧浑身是血,跌跌撞撞走在兴道坊上。
身后西头是养她育她被她一剑砍了臂膀的人,东头九重宫阙里躺着已经化出尸水的兄长,千里之外的北地她的夫君还在战场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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